蓄芳阁毕竟不是什么正经人能去的地方,虽然谢瑶卿脑袋顶上已经顶了好些“荒淫”“好色”“奢靡”的帽子,但光天化日之下去这种寻欢作乐的销金窟,为了御史们的健康着想,还是微服私访,与民同乐的好。
宋寒衣扮作谢瑶卿的同窗,与谢瑶卿同乘一辆马车,抱着自己的长刀,侧着脸,用珠帘稀稀落落的影子挡住脸上羞赧的薄红。
谢瑶卿不动声色,却将自己下属的神情尽收眼底,她不复在宫中时的拘谨与端庄,甚至微微笑着,调侃了几句。
“身为朝廷众臣,却违反律令,来此烟花之地,不知朝中诸位大人们要在日后为你添上多么风流的一笔呢。”
宋寒衣却不解风情的老实认罪:“臣明日就把罚银送到仪鸾司衙门里去。”
谢瑶卿只是笑她:“你便是仪鸾司的指挥使,哪有自己给自己缴罚银的?”
谢瑶卿不再取笑自己的下属,转而询问起宋寒衣口中“美人”的底细来。
宋寒衣一边恪尽职守的护卫在她的身侧,一边小声向谢瑶卿解释着:“那日我奉命查抄安康侯府时,在街上撞见奉国公府的家奴当家打人,便救下了他。”
谢瑶卿挑眉轻笑,神情莫测:“奉国公当真是好胆色,与她唇齿相依的安康侯满门抄斩,她还有心思纵容刁奴欺男霸女...”
宋寒衣看着她脸上那抹熟悉的冷笑,心道看起来那几个校尉的探亲假是批不成了,往后还有的忙呢。
她继续道:“我怕奉国公府的人报复,就来看了他几次,他的为人十分善良,而且...”她轻轻顿了顿,看向谢瑶卿“他的那张脸,与向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谢瑶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知道在向曦人间蒸发以后,自己心底便更加扭曲了起来,那些癫狂的、有违人伦的念头日渐一日的不可抑制的疯长起来。
向曦是她唯一的解药,她亦与向曦琴瑟和鸣,曾在月下许下海枯石烂的诺言,所以在他消失后,她宁愿任由那些阴暗恶毒的想法像藤蔓一样将自己缠绕得难以呼吸,也不愿意去另寻一味良药。
可那是不行的,她背负着那些血泪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无数人用自己的性命为她铺就了一条通往王座的猩红血路,她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千头万绪仿佛是附骨之疽一样纠缠着她,令她日日不得安宁。
所以即使谢瑶卿明明认定了他一定尚在人世,却又不可避免的的将那些与他有着半分相似的人全都据为己有,以祈求他们能为她带来须臾的平静。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她的心病在那些包藏祸心之人的刺激下一日重过一日,有时她恍然回首,早已认不得当日的自己,谢瑶卿心知肚明,当她日复一日的与那些妄念纠缠时,那些可怕荒谬的妄念早已经悄无声息的改变了她。
她已经无法想象若是看见那些男人顶着一张与向曦相似的脸辗转于不同女人身侧,自己又会做出怎样的癫狂之事。
谢瑶卿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早就疯了,曾经的向曦是她唯一的解药,如今的她,不过是在饮鸠止渴一般的索取着徒劳无功的慰藉罢了。
蓄芳阁就在眼前,宋寒衣止住话语,专心的守卫在谢瑶卿身侧,用一双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梭巡着蓄芳阁中的每一位客人。
谢瑶卿不动声色的上下打量着传说中引得世家女子们豪掷千金的蓄芳阁。
此时正是华灯初上初上时,本就轻柔似水的月光透过蓄芳阁内薄如蝉翼的透色鲛纱,映衬着摇曳生香的烛火,将本就奢靡辉煌的蓄芳阁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屋中桌椅具是用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镶金嵌玉的家什被男人们身上的脂粉香气浸透了,被拳头大的夜明珠一照,仿佛正幽幽的弥散出些诱人沉沦的迷香一样。
谢瑶卿觉得便是自己宫里都未必有如此奢靡的做派。
蓄芳阁分了两层,一层是寻常客人们寻欢取乐的地方,中央是一个半丈高的台子,用层层叠叠的水红纱幔装点着,便是一会郎君们登台献艺的地方,在这的郎君们收钱陪笑,或是喝酒或是弹琴不一而足,若是想要有进一步的交流,便得到二楼雅间去了。
谢瑶卿匆匆一瞥,便在一楼发现了许多朝堂上的熟悉面孔。
她将半幅黄金面具覆在脸上,冷声吩咐宋寒衣“这些人的脸都记住了吗?”
宋寒衣亦带上一副黑色面具,她点头,谢瑶卿冷笑道:“这些老不死的,倒是愈发目无王法了起来。”
夜色一点一点的浓郁了起来,蓄芳阁里也愈发人声鼎沸起来,谢瑶卿有些不耐的揉着太阳穴,耳尖的她却忽的在嘈杂不休的靡靡之音中捕捉到了一道极不协调的嘶喊。
那是从二楼传来的、夹杂着些男人粗鲁的打骂声的、绝望的哭声。
谢瑶卿便抬起头,凝眸向二楼望去,朱红的栏杆两侧飘扬着大红的绸缎,整个二楼看上去都喜气洋洋的,毕竟有那么露水妻夫的一夜情缘,这二楼总不能太寒酸素净,叫人看了晦气。
可偏偏从绣帘中冲过几个粗壮侍从拦截的那道纤瘦轻盈的身影,却怎么看怎么晦气。
在这么金碧辉煌的蓄芳阁里,他竟穿了一身白衣,简直像是在给谁穿麻戴孝一样,不施粉黛,不着珠钗,一张脸素净得仿佛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芙蓉一样,露珠一样的眼泪从他绯红的眼尾滚落,洇湿了他满身的白衣。
谢瑶卿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虽然慌乱之间未曾看见他的面容,可这一道蝴蝶一样轻薄的背影便足以让她心底那些疯狂而阴暗的想法不受控制的疯长起来。
她的脊背几乎要紧绷成一道拉满的弓弦,眼神便是那支即将离弦的箭。
谢瑶卿猛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在感到窒息后方才松开,湿冷的空气涌入鼻腔后,她总算是能够控制住那些疯狂叫嚣的,骇人听闻的念头。
她听见一个粗壮的男人拖沓着笨重的脚步追在他的后面,手里也许拿了一条沾了盐水的鞭子,因而动作便显得格外笨拙起来,他追不上那一只灵巧的蝴蝶,只能一边手忙脚乱的招呼其它粗使男侍摁住他,一边竭尽全力的甩着湿漉漉的鞭子大声斥骂。
“小贱蹄子!今天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连奉国公府都看不上,难道身家清白的官人能看上你,我告诉你,别白日做梦,你的卖身契在我手里,我就是打死了你,也没人给你喊冤!”
谢瑶卿看见男人单薄的肩膀抽动起来,她这才发现,他那一身素净的白衣并不齐整,许多地方已经被抽打破了,里面雪白细腻的皮肉与可怖的青紫伤痕一同裸露在了潮湿的空气中。
他被人追到了栏杆边上,终于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他似乎是绝望极了,连最后的体面也不要了,毫无章法的撕扯着与自己对峙的男人们的衣服,口不择言的与那个粗胖庸俗的鸨公对骂起来:“我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商量!你为了一千两银子就要把我送给奉国公做小侍!我平日里也喊你一声爹爹,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鸨公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唱三叹的为自己喊起冤来,“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肝的白眼狼啊!我辛辛苦苦锦衣玉食的把你养到十六岁,费尽心思的给你找了个好人家,那奉国公府是百年的世家,泼天的富贵,放在寻常,你就是去人间府上卖身为奴,人家都不会正眼瞧你啊!”
他的嗓门大极了,一楼的寻欢客们听了也跟着起哄道:“正是呀,那奉国公府上有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对你一个窑子里的小倌,那可是神仙洞府一样的好去处啊!”
谢瑶卿眼神一冷。
用不完的金银珠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哪来的?
她奉国公不过是个小小的户部员外郎,一年不过百余两俸禄,哪来的金银山珍?
是贪污受贿,还是徇私枉法,抑或是鱼肉百姓?
有蓄芳阁的常客认出了白衣的男人,怪笑着调笑起来:“就是啊!向晚,你就从了吧,柳大人御人无数,很是会疼人,你装出这么一副贞洁烈夫的样子,难道是想让柳大人多疼疼你吗?”
谢瑶卿微微一怔,他叫向晚吗?
向曦,向晚,真像是一双孪生子的名字。
可惜,谢瑶卿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会有人能比得上向曦的。
于是她又将眼神投向二楼,终于看清了向晚的容貌。
她的脑中仿佛闪过一道亮如白昼的惊雷,将她的四肢百骸都劈透了,宋寒衣敏锐的察觉出谢瑶卿几乎在刹那之间僵硬成一道泥塑的雕像,她及时向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谢瑶卿,轻声唤道:“陛下。”
谢瑶卿从一身冷汗中惊醒,喃喃自语:“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被堵在栏杆前的向晚与向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她是如此想念着向曦,以至于只消一眼她就认出了他琥珀色的瞳仁与左眼下那一粒胭脂一样的红色泪痣,向晚被那些污言秽语逼到了绝路,一张本就玉白的脸毫无血色,那颗痣便像落在无暇白雪里的一朵梅花一样,沾上向晚湿漉漉的泪,在谢瑶卿模糊的视线里上上下下的浮动着。
向晚被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气得浑身颤抖,他哭着骂道:“你们都是些披着人皮的畜生!当我不会打听不成!那柳云溪年近六十,最喜欢虐待侍从取乐,她那些恶心的刑法,每天都要害死许多人!你只管去问问,她家的花园里到底埋了多少人!”他瞪着鸨公,一双含情脉脉的杏仁眼泪涟涟的控诉着“我不过是不想那么早便接客,你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
宋寒衣摸了摸胳膊,打了个寒颤,感觉谢瑶卿的眼神愈发冰冷了起来。
鸨公像是抓住了他的把柄一样,当即大声嚷嚷起来:“诸位大人们帮我评评理啊!我含辛茹苦把这小蹄子养大,少说用了一万两白银呐!好不容易把他养大了,他一点也不知道报恩呐,他不接客,我蓄芳阁这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吃什么,喝什么啊?”
向晚伸手用葱白一样的指尖指着他,激烈的反驳起来,“这些年你从我身上赚的还少吗?我去给人家唱曲弹琴,陪酒划拳,哪一样钱没落到你的口袋里?!”
垂涎他许久的寻欢客们当即骂起来:“喝酒划拳才几个钱!你陪我们睡一觉才挣得多啊!”
向晚把自己腰上唯一一块青玉佩解下来,干劲利落的摔在地上,他发着抖,哭得难以呼吸,“你养我花了多少银子,我一文不少的还给你!”
鸨公指挥着几个男子上来将他捆住,笑得恶毒,“还我?那是一万两银子,你就是接一千个客人接到年老色衰也还不上,来人,把他给我捆了,喂上软筋散,直接送到奉国公府的马车上去。”
向晚拼命的向外躲着,他紧紧攥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在空中,向一楼看了一眼。
好高,高得他头晕目眩。
可他别无选择了。
谢瑶卿:有病,但有清晰的自我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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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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