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很想说她是多日前那个将自己救出地狱,那个疏离却又有礼,那个美貌又多金,让他动了凡心,想要以身相许的年轻女娘。
可当那席热血的明黄龙袍垂在他的身前,当那柄带血的刀刃停留在他的鼻尖,当那只指节分明的手像铁钳一样捏住他的下巴,所有温情又曼妙的幻想都烟消云散了。
向晚一阵恍惚,那明黄的裙裾也随之一阵飘动,一条凶神恶煞的金龙虎虎生威的盘踞的裙摆上,龙口衔着大团**的血迹。
向晚在那一瞬间明白了,她不是话本小说里那些温柔又风流的才女,她是元京城内,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
向晚想着这几个月菜市口从未洗净的血迹与传闻中横死在龙榻之上的美人们,额角已经因为恐惧沁出一颗有一颗的冷汗。
他很想试着柔声唤她一声“恩人”,可那些威风凛凛的仪鸾司校尉们一边将蓄芳阁里的管事们像捆猪猡一样捆起来,一边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他只能跪在地上,白着脸,泪盈盈的,颤抖着吐出那两个字。
“陛,陛下...”
谢瑶卿轻轻笑了笑,向晚便跟着抖了抖,谢瑶卿凝眸看着他,像是在叹息一样:“你很怕朕?”
向晚在心中默默想,她明明刚在我眼前动了刀,却能这么若无其事的问我是不是害怕她。
可是......
向晚虽然惶恐,但他被谢瑶卿捏着下巴,便不可避免的与那一双流光溢彩的凤目对视着,他看见一张被溅上鲜血的,风流无双的脸,一双隐没在阴影中的,摄人心神的琥珀色眼睛。
向晚缓缓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诧的想,原来陛下生的这么好看吗?这样白玉一样的手,也会亲自操刀杀人吗?
谢瑶卿用指腹摩梭着向晚柔软白皙的脸颊,留下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指印,可向晚忽然敏锐的察觉到,谢瑶卿满身的煞气,正在像潮水一样褪去,她的呼吸开始变得绵长而悠远,那双近在咫尺的美目中也渐渐升腾起几分柔和温暖的光彩。
片刻后,那只铁钳一样的手离开了他的下巴,谢瑶卿浑身紧绷了许久的肌肉放松下来,松懈的坐到贵君榻上,撑着下巴,慢慢的呼出一口浊气。
谢瑶卿重新审视着向晚那张漂亮的脸,在心中肯定道:果真有用。
也许是因为他周身那淡淡的幽兰一般的气味,也许是他湿漉漉的幼鹿一样的眼睛,总之,只要向晚站在她的眼前,她就仿佛回到了那个雪夜,裘衣上的幽香与雪后青松淡雅清冽的气息会跨越时间,安抚她难以平静的内心。
在见到向晚的三五刻内,谢瑶卿终于久违的感到安静与平和,让她能够平稳的喝一口茶,反思自己的不合规矩的举措。
谢瑶卿拿过桌上细布,抹去脸上的血迹,扯过外披盖在膝上遮住龙袍上的暗红,她赧然道:“形容不整,让郎君受惊了。”
向晚只讷讷道不敢,谢瑶卿看着素白的脸与垂泪的眼睛,心知自己恐怕是把他吓着了。
谢瑶卿于是站起来,伸出手想将向晚扶起来,她高挑的影子笼罩着向晚,向晚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谢瑶卿的手便不上不下的停在了他的鼻尖前面,向晚惶恐的跪在地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动作。
谢瑶卿沉默片刻,指尖却微微一颤,片刻后她收回手,默不作声的用细布将沾血的双手仔细的擦了擦,片刻后她问宋寒衣:“寒衣,你带香膏了吗?”
是不是血腥味太大,吓坏了他?
宋寒衣一个仪鸾司指挥使奉旨公干,自然不会带这些东西,向晚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提议道:“奴去点上香吧。”
也好逃出谢瑶卿那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袅袅檀香缭绕着升腾而起,房间里的血腥气终于被遮盖了些许,向晚也在这沉静温暖的气息中,渐渐安定了下来,他坐在宋寒衣为他搬来的小凳上,惴惴不安的等待着谢瑶卿的话语。
谢瑶卿擦净了手,默不作声的低头看了一眼杯中清澈的茶水,而后放慢了语速,缓缓的对向晚道:“朕有些事想问问你。”
向晚急忙道:“陛下问便是了。”
谢瑶卿收敛衣衫,正襟危坐的看着向晚的眼睛,轻声问:“向晚,你愿意随朕入宫去吗?”
向晚喉间一滚,求救一般看向四周,却只有一个吓傻了的香兰,白着脸讷讷不语,谢瑶卿看着他们,缓缓的蹙起了眉,向晚便下意识的将香兰护在身后,鼓起勇气看向谢瑶卿。
他很想问,他可以说“不”吗?
可他其实早就明白了,在多年前自己被向家卖给蓄芳阁时他就明白了,在高门显贵面前,在王公贵族面前,在那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权力”面前,他唯有接受,唯有感恩戴德的接受。
于是向晚轻轻眨了眨眼睛,压下眼底的酸涩,低声恳求:“奴走以后,陛下可否善待蓄芳阁中的哥哥弟弟们。”
谢瑶卿平静道:“无罪者朕自然善待,有罪者...”她踢了踢一边半死不活,像只肉虫一样蠕动着的鸨公,漠然的加上后半句“自然是要千刀万剐的。”
向晚听得一阵恍惚,只觉得额上的冷汗又厚重了几分。
仪鸾司将蓄芳阁中所有人控制好了后过来请示谢瑶卿,谢瑶卿将一条条命令有条不紊的布置下去,向晚怔怔的看着她轮廓深邃的侧颜,一时竟有些出神。
他随先生读书时曾学过“举重若轻”一词,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了这个词含义。
当那些些足以决定一个人的荣辱兴衰,一个家族生死存亡的律令,被谢瑶卿用一种平淡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语气说出来时,向晚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加快了几分。
向晚用微凉的手指捏着自己发烫的耳垂,他感受着心中难以平复的悸动,自己是在害怕吗?害怕至高无上的皇权赋予她的无可比拟的力量?还是...自己是在为她从容不迫的身形与挥洒自如的气度而倾心?
向晚悚然一惊。
她是一个帝王,一个权柄在握,杀人如麻的帝王,自己怎么敢对她倾心呢?
向晚便默默收回眼神,只垂眸看着谢瑶卿海浪一样的裙裾,忽然一只有力的手扶上他的腰侧,滚烫的温度透过他身上一层单衣烙印在皮肉上吗,将他烫得心慌意乱起来,他听见谢瑶卿俯下身,在自己耳侧轻声问:“站得起来吗?”
向晚惶恐的躲开,终究是因为腿软跪倒在了谢瑶卿怀中。
谢瑶卿垂眸轻轻看了他一眼,吩咐宋寒衣道:“取件披风来。”
谢瑶卿用披风将向晚裹住,隔着一层披风将向晚打横抱起,向晚被披风围着,眼前是昏沉沉一片,可耳边,谢瑶卿那有力的心跳声却清晰又平稳的响着。
向晚将手脚轻轻蜷缩在一起,竟然难得的平静了下来。
谢瑶卿将向往放在轿辇一侧,自己则缩手缩脚的坐到了另一边,平稳下来的向晚用葱白指尖扒开披风将脑袋探了出来,仪鸾司专配的玄黑披风上便露出来一张白玉一样的脸。
谢瑶卿靠着软枕,盯着向晚的脸,怔怔的不说话。
仍是那股清雅的幽香,谢瑶卿在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她没有失去父君,没有被亲密的内侍背叛,也没有将那一柄刀插入母皇的胸膛,那时她一无所有,却仍然富足而安宁。
谢瑶卿一言不发的望着向晚浅褐色的瞳仁,向晚勉强笑了笑,努力的挑起话题,打破这一片死寂。
“陛下...救了奴两次”他抬眼,小心翼翼的打量着谢瑶卿的神情,见她并未露出半分不虞方才继续小声说“不知...奴该如何报答陛下呢?”
谢瑶卿看向他的眼神中缓缓的溢出千万种缱绻与温柔,她向向晚招了招手,向晚惶恐的跪着膝行过去,谢瑶卿却温柔的触碰着他的脸颊,将话说的轻极了,生怕他碎掉一般。
“你只要...离朕近一些就好了。”
……
进宫之后向晚随谢瑶卿一道进了乾清宫,向晚看着恢弘殿宇中金碧辉煌的盘龙柱,脑中浮现出的,却是许多年前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记忆。
那时他还是顶着向府公子的名头,随主君进宫朝见,那些世家的公子看不上自己小家子气的做派,便千方百计的整治自己,要自己出丑。
向晚恍惚的想着,似乎在哪磕了头,摔了腿,又在哪里落了水。
向晚白着脸,用力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将那些不堪的往事忘掉。
被养做“向府公子”的日子,竟不如在蓄芳阁里当伎子的日子快活,至少在蓄芳阁里,尚且能真心换真心,交到几个朋友。
向晚一边努力迫使自己忘记那些灰暗糟糕的东西,一边忖度着谢瑶卿的脸色,跪坐在大殿两侧的阴影中,努力的将自己小巧的身形藏起来。
谢瑶卿正在抚慰从奉国公府救回来的男人,他被太医喂了几幅猛药,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能够倚着靠背,字字泣血的诉说自己的苦难。
那男子名叫陈阿郎,母父具亡,住在城南的窝棚里,独自拉扯年幼的妹妹,在两个月前因为容貌秀美被奉国公府的管事盯上,用五两银子骗到了奉国公府上,受尽了折磨,尽管谢瑶卿叫来御医为他医治,只是他伤的太重,一时半刻是站不起来的,纵使如此,他仍然执着的跪在血泊中,执着的问谢瑶卿:“你能为我...为我们报仇吗?”
云翳遮天蔽日,谢瑶卿隐没在帷幕的阴影中,宋寒衣虽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一清二楚的知道,谢瑶卿此时定然是盛怒的。
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更何况奉国公府上还搜出那么多寒光熠熠的甲胄与削铁如泥的武器!
年迈的奉国公在被押入死牢前请出在宗庙中安睡百年,先祖们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的丹书铁卷为自己求的了面圣陈情的机会。
乾清宫外暴雨如注,滚滚雷声自浓黑天际滚滚而来。
宋寒衣托着烛台在向晚眼前走过,向晚便很乖顺的从她手中接过烛台,小声道:“宋大人,这种事奴来做就可以。”
向晚轻易脚步,一声不出的将乾清宫里的蜡烛挨个点上,谢瑶卿忽的开口道:“点这些便是了。”
向晚一怔,面有难色的看着殿内略显寒素的烛火。
谢瑶卿按了按眉心,轻声解释道:“朕看得清,不必浪费火烛。”
向晚这才拖着烛台往案边走,路过窗棂时,瞥见宫门外跪着的那个老人,在他心目中,那应当是一个权势滔天,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贵族。
曾经风光无限的奉国公身上只有一件堪堪蔽体的单衣,裹着她那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形影相吊的跪在那里。
向晚诧异的想,这哪里是个人呢,这不过是一滩早已经烂透了腐肉啊。
奉国公抬头,似乎是看到向晚一样,眼中的怨毒与贪婪一闪而过,向晚便瑟缩着躲到了谢瑶卿身后的影子里。
谢瑶卿仍在专心致志的与陈阿郎交谈,宋寒衣轻声提醒谢瑶卿:“陛下,她已经在外面跪了半天了,陛下要不要听她一言?”
谢瑶卿轻哼一声,缓缓将目光移向陈阿郎,他经过几天的将养终于生出了几分活气,只是仍旧难以站立,只能由内侍扶着,靠在矮榻上,谢瑶卿冷笑着:“在听她大放厥词前,朕更想听听陈阿郎怎么说。”
陈阿郎已经说了无数遍,字字锥心泣血。
奉国公残忍暴虐,喜欢虐待夫侍取乐,奉国公府有一间让人闻风丧胆的地牢,里面折磨人的百般花样就是仪鸾司的人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奉国公命令管事与家仆每月为她搜罗年轻貌美的男子供她折磨取乐,有些是青楼的小馆,有些则本是良民,或被哄骗,或被奉国公府的家仆逼迫,被强抢进府,期间奉国公府强奴打死平民无数,都被管事疏通关系保了下来,继续为虎作伥。
因为奉国公常常将自己厌弃了的侍君赏给管事玩乐,所以管事们在为她搜罗郎君时自然尽心竭力,不择手段。
谢瑶卿侧耳,又聚精会神的听了一遍陈阿郎的控诉。
陈阿郎在日复一日的折磨里失去了服侍妻主的根本,日后恐怕难以安身立命,谢瑶卿便为他在宫内尚衣监为他指派了个打理冠冕的差事,好叫他能自力更生。
她轻轻呼出一口郁气,与宋寒衣对视一眼,二人默不作声的看向向晚,若谢瑶卿不曾出手,今天的陈阿郎便是明日的向晚。
向晚在听了那些话后,脸色煞白的缩在谢瑶卿身后,像只小猫崽子一样,可怜巴巴的抖作一团,他感受到谢瑶卿的目光,红着眼睛望向她,颤声唤道:“陛下...”
谢瑶卿沉默片刻,解下自己的外衣披到向晚的身上。
谢瑶卿的体温似乎比常人高上一些,熨帖的温度包裹着向晚冰冷颤抖的身体,熟悉的冷香萦绕在他的周围,向晚终于短暂的安定下来。
谢瑶卿轻拍他的背脊,问他:“你恨她吗?”
向晚不解的看着谢瑶卿,虽然恐惧,但他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她害死了许多人。”
谢瑶卿便笑笑:“朕知道了。”
门外奉国公将头磕得比雷还响。
谢瑶卿登时不耐道:“让她进来。”
奉国公五体投地的扑到谢瑶卿脚下,老泪纵横道:“陛下,老臣糊涂啊!”
谢瑶卿冷笑着:“杀人、谋逆、结党、营私...朕看你清醒得很!”
奉国公讷讷了一会,仍然强打精神狡辩道:“陛下,老臣纵有千般万般不是,也请陛下看在老臣祖上为大周身先士卒,开疆拓土的份上绕老臣一条性命,让老臣继续为您当牛作马...”
宋寒衣皱着眉看她一唱三叹的表演,在心里嘲弄道:蠢货。
“......陛下明鉴呐,花园里的人都是些病死的下人,老臣行伍出身,脾气暴躁,有时下手是重了些,可,可他们不过是贱籍的男子,身份低贱如草芥,便是,便是...”
便是死了,又怎么能让一个四世三公的百年世家偿命呢!
她的话淹没在一声惊雷里,借着窗外惨白的闪电,她看见了谢瑶卿脸上的表情。
仿佛刚从修罗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一样的表情。
“...他不过是一个卑贱的楼兰乐奴,命贱如草,杀便杀了,陛下还能让我偿命不成?”
“...可惜没亲自看见他咽气的样子,那么一张狐媚的脸,合该配最痛苦的死法才是。”
“...一个贱奴,竟还妄想分得陛下恩宠。”
许多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雨夜,刚刚失去父君的谢瑶卿抱着尚且残留父君体温的单衣,蜷缩在气宇轩昂的殿宇下,听见那些平日里知书达理的贵人们面目可憎的嬉笑着,将自己父君当作取乐的笑谈。
仿佛那个因为痛苦而没了人形,凄惨死去的男子不是个人,只是寻常的阿猫阿狗一样。
不...
谢瑶卿缓缓的摇了摇头,恐怕那些贵人们的猫狗死了,也能比父君多几分体面。
那些人可憎的面目在闪烁的霹雳惊雷中与奉国公那张丑陋的嘴脸混在一起,逐渐在谢瑶卿面前扭曲成一个黑暗的漩涡,谢瑶卿气息急促,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在她身后躲了许久的向晚惶急的拉住她的衣袖,不安的呼唤她:“陛下!陛下!”
情急之下,熟于此事的宋寒衣抄起桌上的凉茶,泼在谢瑶卿脸上。
谢瑶卿缓缓眨了眨眼,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水渍,甩开向晚紧紧拉着自己衣袖的手,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抖如筛糠的奉国公,她轻声问宋寒衣:“那些管事刁奴,可是要判凌迟?”
宋寒衣沉声回答:“正是,不消两日便要行刑。”
在听见凌迟二字时奉国公的肩膀猛的一缩,畏惧的看着谢瑶卿,谢瑶卿深深的吐出一口浊气,面无表情道:“丹书铁卷不保谋逆之人,奉国公,以你犯下的罪行,本应今日和那些刁奴一起被凌迟的,可朕想,你们奉国公一脉毕竟是百年的传承,总要给你留个体面,朕想......”
奉国公只以为有了转机,欣喜若狂的抬起头来。
她心想,只要一时不死,奉国公府姻亲旧故遍布天下,难道还愁没有救自己的人吗。
谢瑶卿没有将话说完,她深吸一口气,从宋寒衣腰侧抽出长刀,一步一步的走到奉国公身前,用血红的双眸死死的盯着她,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忽然勾唇露出一个鬼魅一样的笑容,像是在和那滩涕泪横流的烂泥商量一般:“不如朕亲手了结了你,可好?”
我们女主是一只特别容易应激的小猫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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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修(调整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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