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一怔。
因为自己很像一个人?
他想起谢瑶卿窝在自己肩窝上时发出的那声喟叹,他明知道这已经涉及帝王逆鳞,可他还是忍不住执拗的追问:“像...谁呢?”
宋寒衣摩挲着脸上的伤疤,陷入了沉思,谢瑶卿淡漠的声音却不合时宜的在他头顶响起:“像朕唯一的恋人。”
向晚惶恐的回身,抬头却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谢瑶卿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漂亮的眼睛像是一潭幽深的泉水,平静的水面下却正在孕育着汹涌的漩涡。
向晚支吾的道歉:“陛下,奴不是故意打听...奴只是好奇...”
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她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谢瑶卿倚着软枕,摩挲着腰侧一块古旧的玉佩,她轻声开口:“朕早就知道,朕是一个疯子,可只要他在朕的身边,朕就能获得难得的安宁与平静,若非是他的陪伴,朕绝计是等不到登基那一天的。”
向晚渐渐的明白了,因为自己与他十分相似,所以谢瑶卿在自己身边时也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那...那天她趴在自己怀中,看向自己的眼睛时,究竟是在看自己,还是在透过自己,看她那个“恋人”?
谢瑶卿的声音里渐渐沾上一抹沉痛:“可是他不见了,他亲族被灭时朕曾经向他许诺过,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让他受任何委屈。”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可是朕食言了,那天朕从校场回来,寒衣便跟我说,府中发现了三皇女的死士,而他也不见了...”
谢瑶卿陷入了自责的漩涡中无法脱身,宋寒衣叹了一口气,正打算如法炮制的再泼她一脸水时,向晚却忽然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碰触着谢瑶卿的脸颊,他将脸凑近了,眨了眨眼睛,将潮湿温热的呼吸泼洒在她的面颊上,向晚一边缓缓呼出幽兰一样的气息一边轻轻直视着谢瑶卿痛苦的双眸。
向晚用似水的声音温柔的唤着她:“陛下,陛下...”
宋寒衣惊诧的看着他,似是不相信他能仅凭几句话便控制住谢瑶卿发作的心病。
谢瑶卿眼中缓缓浮上一层恍惚,片刻后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她疲倦的揉着眉心,默不作声的躲开向晚沁人心脾的吐息,她叹息道:“你也看到了,真有时候,便是这么不受控制。”
向晚缩回指尖,低垂眉眼,乖顺的跪坐在谢瑶卿的身前,谢瑶卿垂眸时,只能看到他露在乌黑长发之外的藕粉耳尖与消瘦骨感的双肩,她听见向晚柔声道:“往后...陛下尽管吩咐奴便是了。”
谢瑶卿默然片刻,蹙眉问道:“你...愿意?”
向晚扬起小巧的脸,对她笑道:“陛下救了奴两次,奴总要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
如果她不愿意与自己有肌肤之亲,那...能这样陪在她的身边,也算无憾。
谢瑶卿见他如此便不再多言,复而问他:“这蓄芳阁中还有什么是你想带走的吗?”
谢瑶卿以为向晚会带回些名贵珠宝与华美衣衫,可向晚却只带回了一把琴,一把上了年头的素琴,谢瑶卿皱着眉拨弄了几下琴弦,它便发出几声呻吟一般哀怨的曲调,谢瑶卿看向向晚:“它似乎已经不能弹了。”
向晚垂眼,小声解释道:“这是我娘为我打的,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
那些珠宝钗环,衣衫布匹,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兴起洒下的恩赏,只有这把琴,从自己被迫离家时便属于自己。
谢瑶卿闻言又仔细观察那副琴几眼,斟酌道:“宫里的老师傅兴许能修,朕叫人给你看看罢。”
向晚欢喜的眯起眼,情真意切的笑了起来:“多谢陛下。”
蓄芳阁改组并不急于一时,谢瑶卿只写了大体的章程便要摆驾回宫,临行前她叫来主理此事的仪鸾司官员,仔细叮嘱:“这些天先盯紧了京兆府衙门的人,事无论大小,都要上报。”
向晚跟在她身后,眨了眨眼,京兆府衙门?陛下又要对谁下手了呢?
......
谢瑶卿不是对谁下手,是对“宰白鸭”这个恶习痛下了杀手。
向晚记得那是一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早晨,他坐在偏殿的窗棂前,想借着大好的天光为谢瑶卿绣一只香囊,哪怕比不得宫中绣郎绣的精致,但总归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向晚对着排开在窗台上的几簇丝线挑挑拣拣,犹豫着用哪种颜色来绣那朵并蒂莲,宋寒衣忽然匆忙闯进殿来,吓的他打翻了手里的绣篷。
宋寒衣深吸了几口气方才稳住呼吸,向晚一边为她捧上温水一边小心的问她:“宋大人何事如此匆忙呢?”
宋寒衣捋着胸口,心有余悸的催促向晚:“是陛下,陛下又要杀人了...”
而且这一回,是要在金銮殿上,当着所有朝臣的眼睛,亲手杀人。
宋寒衣喊了劝了,连水也毫不客气的泼了,可是全然没用,她在情急之下,忽然想到了向晚。
也许能行呢?
宋寒衣急忙握住向晚的手腕,拉着他往外跑:“快些走吧,我怕去晚了,陛下已经把那人切成块了。”
向晚被她拽得踉跄着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忧心陛下的境况,全然忘了问宋寒衣要带他去哪。
直到到了金銮殿前,看见了那一道气宇轩昂的牌匾,向晚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眼前的这座宫殿,是大周皇权的化身,是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能进入的金銮殿。
向晚惶恐的看着宋寒衣,急得手足无措,他小声抱怨着:“宋大人,你这是要害死我!”
古往今来几千年,还没有一个男人活着走上金銮殿!
宋寒衣不拘小节道:“这有什么,今日你劝住了陛下,功劳便能盖过这里面所有的三品官了。”
向晚捂着脸颊,耳尖滚烫:“可里面那么多陌生的女子,你要我怎么进去呢?”
宋寒衣沉吟片刻,飞身跑到阶下,不知从谁家的侍女那里,抢来一顶帷帽,宋寒衣将它盖在向晚头顶,再三恳求他:“向公子,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你一定得劝住了陛下。”
关起门来杀已经定罪的臣子无可厚非,可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无罪之臣,那便是坐实了“暴君”“昏聩”的名号,便是给了天下不臣之人可乘之机。
宋寒衣将向晚一把推到殿中,在心里祈祷起来。
向晚逋一进殿,谢瑶卿愤怒的声音便像一道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
“张良嗣,你敢不敢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被喊到的人一身紫袍,腰佩鱼袋,面对盛怒且手中握着一把长刀的谢瑶卿,她虽然碍于礼法跪伏在地上,可脸上却并不惶恐,甚至面色如常的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容臣禀报,此事本就寻常,富贵人家花钱保下德才兼备之人,穷苦人家得了这笔银子,也能免受冻饿之苦,臣何乐而不为呢?”
她的有恃无恐并非无凭无据,全国上下大大小小的州府,哪一家没有买过替死鬼呢?难道写邀请还能全都揪出来砍了不成?
她说的如此理直气壮,以至于向晚呆在原地,将这句话在心里捋了两三遍方才敢继续听下去。
谢瑶卿被气得愣了一愣,从龙椅上跨下,将刀柄横亘在张良嗣的胸前,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问:“所以,那些无可饶恕的罪孽,三五两银子就能洗清了是吗?那些清白无辜的性命,三五两银子就能买走了是吗?!”
张良嗣冥顽不灵道:“她们怎么会无辜呢?她们分明已经认罪了呀!”
谢瑶卿忍无可忍,将一捧口供摔在她的脸上,怒道:“她们是怎么认罪的,恐怕没有人比你张大人更清楚!”
张良嗣并没有将口供放在心上,她见谢瑶卿实在恼怒,终于不急不徐的俯下身去,伏在地上请罪道:“微臣知罪,微臣愿拿出一年的俸禄补偿那些平民。”
谢瑶卿听出她的画外之意——不过是些贱民,几百两银子难道还解决不了吗?
谢瑶卿出离愤怒起来,她心中的怒火烧到了顶端,汹涌的冲破了理智的钳制,像一条巨龙,在她体内肆无忌惮的咆哮起来。
她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她紧紧握着刀柄,用颤抖的手举起了长刀,张良嗣无所畏惧,露出一副慨然就义的样子。
向晚看着谢瑶卿血红的双眸,一时间惶急得忘了呼吸,直到窒息将他从恍惚中拉回,他才发掘谢瑶卿的刀刃已经碰上了张良嗣的脖颈。
向晚情急之下,咬牙向前扑去,他扑在谢瑶卿的胸膛上,抱住她的脊背,纠缠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
帷帽素白的布帷垂落,挡住她们二人不断凑近的呼吸。
向晚用颤抖的手指捏住谢瑶卿的脸颊,迫使盛怒的她扭过脸来看向自己,二人呼吸急促,气息交叠。
“陛下,请您看着我。”
“看着我的眼睛。”
“就一会,好吗?”
谢瑶卿:把你们逗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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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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