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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仙域落山宗弟子,贺云澜拜见——”

猩红月色下,魔侍的唱和声传到择芳台上。

主座上绣纹繁复的紫色裙摆从金丝楠木椅上垂下,冷柔危手臂撑在扶手上,一手支着下巴,似在打盹。

闻言,长睫簌簌颤动,睁开眼。

择芳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挤满了四方广场,绵延到远处伫立的汉白玉柱之外。

一股无形的波动随着唱和声四面传开。

“诶,那贺什么是谁啊?落山宗又是个什么地方?”

“连公主的宴会都敢迟到,他怎么敢的?”

“嗤,你们看你们看,那上边还有一道急火令,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有人用这么糙的法印加急。”

一道淡金色的书贴从空中划过,落到冷柔危眼前,火红色的法印褪去,画卷展开,露出一张少年的脸。

冷柔危怔了怔,眼中流露出些许茫然的神色。

贺云澜。

她心里很快浮现出这个名字。

还有毫无征兆的心跳,以及和这个名字、这张脸相关的浮光掠影。

一息,两息,三息。

冷柔危静默的时间越长,广场上的躁动也就慢慢安静下来。

这场择芳大会是为魔界少主冷柔危挑选近侍的盛会,每个人的画像都会率先呈上主座,由少主亲自过目。

人人都知道,少主便是未来魔尊,少主近侍则是未来魔尊侍君的储备之选。

来自魔、仙、妖、鬼几域的公子翘楚不知凡几,各个都是天资非凡,容貌俊逸,怀着各方势力联姻的意图而来。

画像流水一般地过,少主却一直兴趣缺缺。

从未有人在她眼前停留过如此长的时间,众人不由得不警惕。

“刷拉”一声,万众瞩目中,冷柔危扬起手,择芳台上火焰骤明,火舌跳动着席卷了画像,台下一片哗然。

两点焰火在冷柔危瞳孔中跳动,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在指尖燃烧成灰,随风扬去。

末了,她似是荒谬,似是自嘲般轻笑一声。

掌心蕴出的修为,不过四重。

四重修为在魔界已经是少见的中高阶,可离她原本半步七重的修为已是天堑之隔。

她竟然真是重生了。

——贺云澜提剑剜出她魔丹的时候是怎样说来着?

“魔就是魔,正邪不两立。”

年少时,这位高高在上的剑尊还没有那么冷酷,他只是个卑微到泥地里的无名弟子。冷柔危却是真正万人之上的魔界少主。

在择芳大会上,冷柔危对他一见倾心。

此后赠他机缘法宝,陪他修炼升阶,而后毅然决然随他离开魔界,闹得众叛亲离。

他可从未提过什么正邪不两立。

她用自己的本命法器为他熔铸剑髓,九死一生助他破开秘境险境。

他也从未提过什么正邪不两立。

他喜欢她着白衣,她穿,他身边人说她不够温柔小意,她改,他说结契道侣的时机不够成熟,她等。

他那时也没有说过正邪不两立。

何以一朝成了剑临天下,睥睨四海的剑尊,就忽然想起了正邪之分?

若是早就在心里泾渭分明,何苦这么些年拖着她不放?

倒引她自以为是,一步一步越陷越深,付出了她身上所有。

到头来她换来了什么?

一个白月光替身的身份,一个屠尽魔族的消息,一剑穿心剜了她的魔丹,一句正邪不两立。

魂魄被束缚在融魂阵法中的时候,冷柔危才轰然明白,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他复活白月光的一个容器,一个助他修炼的筏子。

上一世如走马观花,一场荒唐梦。

莫说是理解贺云澜,就连她自己,冷柔危也不能全然理解。

在冷柔危出神时,广场上那些先前还警惕在心的人再次放松起来。

“哈哈哈,没点家底还学人家急赤白脸地攀龙附凤,招笑不招笑,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纷纷哄笑,人群边缘,贺云澜风尘仆仆,刚刚赶到。

在一众锦绣公子堆里,他无疑显得灰扑扑的。

一来就撞见这一幕,那张尚显稚嫩的脸顷刻就挂不住,脸上火辣辣的。

他皱眉,暗暗攥紧了拳心。

因为身体太过紧绷,贺云澜无意识碰到了旁边说话的人。

那人瞥他一眼,他顿时火烧一般避开视线,心里升腾起一股屈辱和恼意,却又生怕旁人认出了他,慌忙拨开人群隐匿其中。

“公主殿下。”冷柔危的身侧传来魔界二长老的声音。

一听他开口,冷柔危便端起手边的杯盏不疾不徐地饮茶。

若将人分成喜欢、无感和讨厌三类,二长老当属特别讨厌,超脱于任何一类之外。

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拿着镜子挑冷柔危的错处,再上报给魔尊。

又称,小报告长老。

“仙域落山宗虽不是名门仙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烧了他的画,落了他们的面子,未免还是太不合规矩。

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落人口实,说我们魔界有意折辱?

两域关系正是紧张,在这个节骨眼上,少主怎能再生事端?”

云台之上忽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择芳大会由二长老主持,但如今少主不说话,无人敢接茬。

待冷柔危从容饮完茶,将瓷盏往案前一搁,她拨弄了一下茶盖,发出“当啷”一声轻响,漫不经心道:“说完了?”

二长老被她的话一噎,他动了动腮肉,沉肃道:“您是魔界少主,您的一言一行……”

“如何?”冷柔危乜他一眼,二长老顿时不寒而栗,胡须都抖了两抖。

场上所有的画像忽然同时飞起,轰地一声无火自燃,在猩红月色下若纷飞的群星,拖着火焰的尾巴,从二长老眼前成群结队地飞过,像是一记巴掌“啪”地甩在他脸上。

天下四域三十六洲,早已无人不知她乖张声名,不差这一次。

二长老瞠目结舌,指着那些火星,半天结结巴巴地重复着“你”字和“这”字。

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得不轻。

最后憋出来一句,“成何体统?”

冷柔危已失了与他周旋的耐心。

她在窸窸窣窣的议论中起身,走到择芳台的玉阶边时,忽回头道:“二长老与其想着如何在魔尊面前参奏本宫,倒不如先想想,本宫的择芳大会上放进来一个胆敢迟到的人该如何解释。”

二长老心思被她戳破,眼睁睁看她离开。

人群瞩目,冷柔危却仿佛事不关己,从玉阶上闲庭信步般走下。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择芳台南角的汉白玉柱轰然倒塌,有什么东西正在卷着烟尘飞速地穿过广场,打乱了人群,不过转眼就到了冷柔危三十丈之外。

烟尘中隐隐传来魔卫的声音,“护驾!护驾!他朝着公主去了!”

“快!抓住他!”

冷柔危瞬息了然,冷笑,“废物。”

她身形一荡,掠入烟中。

踏进来时,她不禁蹙眉。

这烟并非普通尘沙,而是幻术,置身幻术之内,她恍然升起一种熟悉之感。

恍神的须臾,她与一道身影交错而过。

那人蜷曲的长发掠过她的肩,他却并未与她直接动手,而是借着浓烟周旋,将那几个魔卫遛得围着冷柔危团团转。

“退出去。”冷柔危冷冷命令。

那人身手矫健,这些废物在他面前蠢相毕露,反妨碍她施展。

魔卫们心有忧虑,还想在冷柔危面前挽回一把,一时犹疑。

冷柔危索性掌心翻转,将这些人通通打了出去。

她独自站在自成一方天地的烟尘中,循着记忆中的破解之法,手中催动冰霜,将原本无形的千万缕幻丝凝结在眼前。

冰霜蔓延之处,滚滚浓烟寸寸静止。

那身影敏捷地避开她的术法穿梭其中,反来近她的身。

转眼,烟尘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近在咫尺。

冷柔危飞速分出一道冰霜缠上那只手臂,化作霜缚将人紧紧捆住。

烟尘散去,冷柔危看清了来人。

竟是他。

在这里见到前世的死对头,冷柔危有些意外。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桑玦,是仙域和妖域频生冲突的时候。

自妖王陨落后,妖域十一洲混乱动荡已近三百年,几大部族互相不服。

这位少年天骄横空出世,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就统一了妖域。

不过他多么厉害,与冷柔危无关,他多么讨厌,却与冷柔危息息相关。

前世冷柔危曾作为贺云澜的右前使与他交手。

桑玦惯爱用这种幻术,不下杀手,不下重手,只交锋周旋。

那时她已是近六重的修为,一个幻术却能困她许久。幻术破了,他人也不知何处去了。

实在叫人恼火。

偏偏每次见他,他笑得灿烂,还礼貌地同她打招呼,唤她一声“殿下”。

冷柔危向来要强,只觉得这人肆意疏狂,冒犯得很。

也是凭借多次交手,冷柔危才逐渐摸清出破解幻术的法子。

她不知道为什么桑玦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她却了解他的恶劣。

冷柔危长眸微眯,瞥了一眼他攥紧的拳心。

在她蕴含冰霜术法的一掌挥去之前,面前那只手倏然张开。

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只有一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山茶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冷柔危不解。

桑玦瞳仁漆黑干净,似水濯洗过的黑曜石。

他瞧着她,漆目里光华流转,牵到眼角,成了一抹笑。好似风吹过,日光下的白山茶轻微晃了晃,糜丽夺目。

他无疑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好模样,眼神蕴含着一种锋芒暗藏的野性。

桑玦被她冰霜化作的绳索缚住,也没有下一步动作,似在打量。

他身上的伤不轻,到处可见打斗的血痕。

想来应付刚才那些人并不见得多容易,才逼不得已用幻术。

当下,他的修为还远不比一统妖域之时。

此番与她交手,幻术被破,又是损耗不少,一双薄唇毫无血色。

此情此景,竟让冷柔危感到一股莫名的快意。

“殿下,您没受伤吧?”魔卫们很快把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冷柔危扬手,将那条霜缚在手腕上绕了一遭,头也不回地问道:“他是怎么回事?”

魔卫首领似是有些为难,艰难地措辞解释:“禀殿下,他原本是应当关押在暗牢的重犯……是在角斗场放走了上古魔兽,然后……”

“没关住,让他跑了?”冷柔危幽幽道。

没人敢应声,场面陷入沉默。

上古魔兽被放走一事,冷柔危依稀有些记忆,这在魔界也是件大事,上一世她身为少主奉命追捕魔兽。

只不过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做下这件事的人就是桑玦,而桑玦闹出的这场纷乱是在她挑了贺云澜离场之后。

便是这么一时之差,她也就没有与他见面,对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也只是耳闻。

如今看来,她与桑玦之间的渊源出现得比她以为的要早。

“你不认识这是什么花吗?”少年声音清亮,不合时宜地开口。

他旁若无人地捏住花蒂,在指尖转了转,递给冷危柔,“这叫山茶花。”

花瓣悠然垂落,冷柔危没有接,也没有兴趣同他闲聊,向周围人问道:“是谁负责他的案子?把他的案底详细报给本宫。”

桑玦自嘲一笑,兀自将花收回掌心。

“殿下……”,他似是在咀嚼这两个字,又笑道,“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

“魔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让一个犯人在殿下面前放肆?”二长老此时从人群中挤过来,厉声喝道,“还不快把他抓住?”

魔宫侍卫由二长老掌管,如今在他手底下出了茬子,他自是怒不可遏。

魔卫首领如梦初醒,忙带着两个魔卫出列,将桑玦押起来,想把他摁在地下,他却纹丝不动,直直地看着冷柔危。

冷柔危亦不避让地看着他。

有时候不得不说,天生不合是一种气场。

不论是因为什么缘由,什么时候相遇,这种无形的对峙仍然会蔓延开。

空气中仿佛绷着一根弦,一触即发。

不过显然,这个时候的桑玦远不是她的对手,她忽然理解了一些桑玦当年的乐趣,笑了声,抬手制止了魔卫,“让他说。”

“殿下,”二长老这时插声道,“此子罪大恶极,既然已经伏押,就应该……”

冷柔危抬指,作出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下巴点了点桑玦,示意他继续。

“人是我杀的。魔兽不是我放走的。”桑玦言简意赅,他说话间又咳了两声,唇角溢出血来,又对她笑,“殿下一定会明察。”

他压低了眉眼看着她,似在试探,或者说是在赌,赌她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冷柔危不动声色问:“杀了谁?”

桑玦表现得大方,“他们都说他叫刁克。”

“刁克?”

冷柔危若有所思地垂下长睫,不知想到什么,她唇角勾了抹似有若无的笑容。

手中霜缚一拉。

少年就着这股力道向她微微倾身,温热的吐息凑过来,有淡淡的山茶花香。蜷曲的长发垂落在肩前,将他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慌乱掩埋。

她红唇轻启,悠悠道:“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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