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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地,远处大雪昏暗不明,风中带着腥臭之气。
廊前熙攘,小厮和婢女端着器物鱼贯而出,账房先生拿着账簿站在队伍中清点物件,叫骂着让下人们小心。
单是珠宝首饰就搬了几个来回,成套的银鎏金凤首发钗、累丝嵌宝衔珠凤簪、云鬓花颜金步摇、琉璃合欢佩……直叫人眼睛看花。
埋没在长队中的老账房核对着数量,鹰钩鼻的上方是双充斥精明的眸子,流转于礼册与下人们端着的珠宝首饰之间。
沈家的家生奴才里,唯他深得老爷器重,这段时间将沈家嫡孙女嫁妆筹备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从回廊那端疾跑而来,问好后他近身跟老账房耳语:“五小姐院里来人求些上等人参送去,说是病又重了。”
老账房抬手示意队伍停下,眼睛向旁瞥去时带动着墨点大的瞳仁,“老太太怎么说?”
“她老人家让由您打点就行,但切勿因此耽误了三小姐的嫁妆,免得失了体面。”小厮转述了老夫人原话,哈腰站在柱子旁等老账房吩咐。
倏忽间,一股冷风卷起院内落叶细沙吹入回廊,负责洒扫的下人们忙将甬路再次清理干净。
面对这番恶劣的天气,老账房微不可察地摇头。
他给了回复后小厮匆匆离去,清点首饰的队伍又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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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宅院,角落处长势本就不喜的山茶树经此凌虐,掀掉了仅剩的几朵欲绽花苞。
曲折的木格窗花微颤,映衬着微弱的烛光。最后一阵风停,房内的香烛燃尽,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蔓延至床沿帐幔。
香帐内传出虚弱的咳嗽声,久安宁浑噩间听得院外打杂声,悠悠转醒。
“姑娘醒了?丫头婆子没个轻重,闹出动静扰了姑娘休息,待会儿叫我好生说他们去。”一个丫头端着汤药入门,连忙安抚床上的人。
“无妨。令月,外面生什么事,这样喧闹?”久安宁的声音在昏暗的房内响起。
令月将旧蜡烛拿走,拔出灯芯,清洁干净后利索地换上新蜡烛点燃。
“外面风刮得正紧,院里东墙下的角门叫吹烂了几块砖。厅房一直不稳的地坪窗方才砸了下来,吓得丫头们找物什给挡住,动静大了些。”
令月无声抹了眼泪,烛光布满房间后她的表情旋即重归平静。
那扇窗先前许久就催总管请工匠修缮,答应得快,总不见派人来。
天气就犯恶,远处的雪不多时就要过来了。
令月拿汤匙搅了会儿汤药,摸着温度合适后才小心递给久安宁,头一直深埋着。
安宁通身无力倚着床头,宽大的披风压在她羸弱的身躯上,苍白病容仍强挂着几分笑意,瘦削的手指接过白瓷药碗:“今日是怎么了?”
见令月摇头不语,久安宁自知问不出首尾,轻叹了口气,心里大都猜到一二。
汤药的气味萦绕在鼻头乃至被褥床幔,她如今当真要泡在药里才能活下去。
喝下药,令月及时捻着手帕为她擦去嘴边残留的药渍,端上盛有温热水的铜盆以供洗手。
令月为久安宁腰后垫上几个细软枕垫,又拿来解苦的酸枣糕,安顿好后她暗中松了口气准备退去。
不料,床上的人蓦地咳喘,向床边低头附身,怀中糕点尽数落入地上的大团殷红血迹中。
“姑娘!姑娘!”
令月丢掉盆,面上失色跑至床边给久安宁抚背,眼泪成串地从眼眶中滚下。
“是令月没用,府里差人说库房里已没上等人参,让我们先以红参入药。王账房传信儿说下月就能供上了。”
房外的丫头婆子听闻动静齐涌了进来,见吐血的势头不见停,全乱了心神,三五人就要奔去禀报老爷老夫人。
久安宁咳出最后一口血,抬手叫停了众人:“莫要去扰了大家兴致,落得冲撞喜气的名头。”
一脚踏出门的丫头们冷静下来,心知小姐说得有道理,如今前去多半要吃闭门羹。
沈知意与天剑宗少主的婚期临近,沈家府门之上,红绸高悬,终日弥漫着喜庆紧张的氛围。
老夫人免去近日省安礼节,明令若非要事,其余几房不得到长辈跟前,以免搅扰婚事商议。
想到这,久安宁恍然发觉上一次见母亲已是两个月前,她卧病以来的这段日子叶氏难得讨了清净。
喉间血吐尽,恢复了些气力,女孩面色不再过于苍白。漱口后竟起了吃食的胃口,丫头们闻言相视,眼中尽是欣喜。
下人布菜间隙,久安宁落座窗边撑着脸,余光注意到红木翘头案上的大漆铜胆瓶,里面插着令月摘剪的腊梅花。
她不通赏花,此刻却觉得这腊梅添置在此格外好看。
折枝不用太繁,一枝为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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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小姐今夜病得厉害咳了血,现在好些了想求见夫人,小姐院里的丫头嘉辰在外候着。”
王嬷嬷从门外走至案前通报,又为专注于校对宾客名单的叶珈屿重新沏了茶。
叶氏坐于烛光之下,神情专注,眸光流转于浣花锦礼册上金线所绣的姓名之间。
窗外冷风如呜咽箫声,挣扎着从紧闭的窗柩下传入厅内,女人端坐依旧,不受半分影响。
“夫人。”嬷嬷心堵,忍不住出声提醒。
叶珈屿不紧不慢开口,目光仍落在绢锦之上,“卧病已有大半年光景,病情时缓时重如同家常便饭之事,自属正常。”
话音落,厅房陷入的短暂寂静让她惊觉,自己方才的态度未免冷淡了些。若叫有心之人传了出去,难免落得苛待儿女的名声。
叶氏啜了口茶,找补道:“让她安心养病,不要忧心劳神,知意大婚后府上自然好请来天剑宗的药师问诊了。”
王嬷嬷应诺退下,来到院外打发候信儿的嘉辰:“你回去告五姑娘一声,就说夫人今夜实在繁忙,改天再去姑娘院里。这阵子忙后府里请天剑宗的医师来瞧,病情快有指望了。”
伞下的丫头听着话眼眶瞬即红了,不举伞的手绞拧着衣角,她嗫嚅道:“好妈妈,我们家小姐平日从不打搅夫人,今日难得想见见夫人,还请妈妈您再劝劝夫人她呀。”
嘉辰声泪俱下,王嬷嬷心里也跟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她颤着声叹气:“风大了,回去吧。再晚些我打点好院里,代夫人去看看五姑娘。”
嘉辰知王嬷嬷心善一片好意,清楚了今夜这事没有转机,“代我们姑娘谢过嬷嬷,有劳您。”
她掩面低声呜咽欲原路返回,转身跟一个慌张跑来的丫头撞上。
“嘉辰姐姐,小姐她、她刚刚走了!令月姐姐让你赶紧回院里去!”小丫头一路跌撞赶来,膝盖处染着雪水污泥,脸上挂着道道被冷风吹干的泪痕
狂风再起,将伞从嘉辰的手中夺飞。
嘉辰瞬间面无血色,再也顾不得众人,疯了般跌跑回晚香堂。
油纸伞被风抛在空中飘荡了几下,随之摔至水沟边。
王嬷嬷突然回了神,刹住跟着向外跑的脚步,小跑回院里将噩耗带给厅房里的女人。
“夫人!五姑娘走了……”
浸满朱墨的笔倏忽从手中脱落,砸在精致的礼册上。
叶珈屿倒吸一口凉气,全身发冷地由王嬷嬷搀扶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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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赶至晚香堂时,床前已围满了丫头婆子,哀戚的哭泣声响彻整个房间,让叶氏胸口一阵发闷。
叶珈屿不敢走近,隔着人头终于看见躺在床上的女孩,长期患病已经变得形销骨立。
她伫立在原地,失神喃喃:“疏钦……我的疏钦,怎得连你也要离阿娘而去?”
她天生就是留不住儿女的命?
哭声中,令月握着女孩手觉察到异样。
众人不注意间,她从女孩手心取出一张做工精致的桃木符。
令月自打进入沈府,就伴着沈家五小姐沈疏钦长大,日夜服侍照顾,可却从未知晓姑娘有这物件。
泛旧的痕迹昭示着木符已有些年头,其上朱砂浸刻的字未遭损磨,如铁画银钩:
祝久安宁,生世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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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千里之外的竹林间,浅憩的男人蓦地喉间起了一股腥甜,不受抑制地呛出一口血。
师无虞矜贵地整理乱掉的衣襟,幽幽睁眼,死水般的黑眸望向苍穹尽头。
云雾之下险象环生,隐有间不容发的迹象。
胸口处的镇痛散去,压制修行多年的阻力消逝,浑身上下的经脉重归顺畅
男人的表情始终淡漠,修为突破多年禁锢的意外之喜也没能让他露出喜色。
“出事了?那人——到底是谁?”
师无虞走出竹屋,施展轻功腾空跃起,几个起落就行至远处。
顷刻间,身影消失在山脉云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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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宁坐在廊前发呆,垂在半空的小腿一晃一晃,身旁丫头们放置的点心仍是原封不动的样子。
院里扫洒的丫头们都心生疑惑,私语讨论五姑娘近来是怎么了,向来爱吃的甜点也逗不起她了。
女孩生得粉雕玉琢,正是惹人怜爱的年纪,身着鹅黄色袄裙坐于阳光下,亮眼的衣裙连带着好看的双丫髻都泛着光。
只是身形较寻常孩童瘦小,直让人希望她秀气的脸上能多添些肉。
久安宁这几日已逐渐接受了现实——她重生回了八岁,也就是沈家接回大房寄养于乡野的幼女沈疏钦的第二年。
沈疏钦是她的名字,但她不喜欢。
长至两岁沈府传信至乡野,她这才有了幼名,回府后其他几房孩子总会拿此取笑她。
前世长大知事后,机缘巧合下她有个称心如意的名,旁人浑不知晓。
她唤自己久安宁。
阳光罩在身上,泛起的暖意让久安宁恍如隔世,前世记忆又涌入她脑海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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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乱,杯光剑影。天下共主尚不能保全,世族更是如将倾楼厦,沈家大费周章寻求宗门荫庇的行径早早成为世族间共识。
庙堂之外的江湖已更迭到凡尘普世不可想象的地步,宗门齐盛壮大速度之快不是散修之流所能望其项背的。
天剑宗少主情投沈知意已久,为沈家寻求婚事减少不少难度。
临门一脚之际,沈家自然不能容忍任何差错,久安宁过世之事被藏了风声。待外人知晓沈家五姑娘去世的消息,已是三月余后
她被葬在与沈氏祖坟相离甚远的偏寂地,土堆上还被贴上了几道黄符。
久安宁心知自己一乃待字闺中,二乃久病缠身,量沈家也不愿让她坏了祖坟的风水。
亡魂未得妥善安置,在世间存续游荡十年之久。
没有了羸弱身体的拖累,她去到了沈府以外的很多地方,见到了耳闻与轶事中存在的江湖。
这是她不曾盼望过的天地,经年累月的腿疾将她的身子困在宅院,至亲的寒心行径将她的心消磨在那一隅之地。
宅门府苑之外有着盘根错节的宗门,有不与宗门为伍独行往来的散修,还有自小习武立身的女流之辈。
在外游荡的第十年,久安宁荡至一处血雨腥风之地,长阶之上横尸遍布,乌泱泱一片的人们跪服于地,努力抑制的呜咽与哀嚎不绝
鲜红的血液汇成几股流至久安宁脚下,即使是已经见过江湖风雨的她仍是大吃一惊。
空气中浓郁的血腥直冲天灵盖,人群中的妇孺皆捂住口鼻。久安宁本随之效仿,意识到自己只是缕残魂后她默默放下了手。
“师无虞!你改修道法,如今大肆杀戒,迟早应天谴反噬身亡!”
长阶中央,一个男人单膝跪倒在地,右手撑着卷刃的剑,说话时血水从他口中不住地流出
久安宁认得这人,天剑宗的少宗主,沈知意的郎君。
顺着男人的目光向上望去,长阶尽头站立一人,绸缎玄袍翻飞,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长身玉立,仪态得体,温雅的模样很难将他与这场血灾联系起来。
师无虞自逆光中从长阶走下,反手后握的长枪托在台阶上磨出声响,墨色长发遮掩住了大半脸庞,久安宁隐约见着颜如冠玉。
“天谴?我岂如尔等宵小害怕这个?”师无虞走至男人身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身前之人,又冷冷扫视阶底害怕匍匐的众人。
“我闭关多年,后又改修道法,给足了时间。天剑宗不仅毫无长进,还撺掇凡尘世家,其罪当诛的是你们。”
话音落,一枪穿喉。
久安宁原地打了个冷颤,扑捉到谈话间的关键信息:天剑宗和世家。
她飘至阶下,这才分辨出俯首跪地的是沈家众人及天剑宗弟子。
心惊间回首,久安宁直直对上了一双冷漠的眼眸,师无虞不知何时走至她身后,手中高举的长枪朝向她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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