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九岁的时候，李招娣给她生了个弟弟。
之所以说是给她，是因为李招娣和王铁柱说，怕她一个人孤单，就生个弟弟来陪她，这样以后就算父母不在世上了，也有他们姐弟俩互相扶持。
翠翠那时候没问。
为什么只用弟弟来陪她？妹妹也可以啊。
她看见李招娣大了好几个月的肚子，然后忽然有一天和王铁柱一起离开了家，告诉她去和爷爷奶奶住几天。
她去了，奶奶那时候头发还是黑的多，晚上睡觉还搂着她，跟她说翠翠要有个弟弟了，高不高兴？
高兴不高兴的，又能怎么样。
不高兴就没有弟弟了吗？
翠翠没说话，这又不是她能决定的，父母只是通知她一下。
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他们班里大多数的女孩子都有弟弟，还有的弟弟妹妹都有，只有王胜男不是，她是独生女。
翠翠那天放学回家，照例去奶奶家，奶奶告诉她回家的时候不能直接进父母的屋，得先去旁的屋转一圈。
翠翠不懂，但她照做了。
两间窑洞，她背着书包先去自己住的那一间转了一圈。
然后小心翼翼地去开父母房间紧闭的门。
王铁柱满脸红光，给她开了个门缝：“翠翠回来啦，快看看你弟弟。”
翠翠有些兴奋地进了门。
毕竟是家里多添了一口人呢。
弟弟出生的时候是个腊月天，冻手冻脚，可是父母的屋里很暖和，因为李招娣坐月子，坐月子是不能受寒的。
翠翠脸上是两朵被寒风和热气轮流激出来的两朵小粉花。
她脸上热，手脚冷，王铁柱让她现在火炉旁暖暖，落了寒气了再去看。
这是翠翠和弟弟的第一面，弟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睡觉，翠翠却记得很清楚——弟弟可太丑了，脑袋跟鸡蛋想必也没大多少，黑黢黢的，像有没搓干净的泥，额头上还有皱纹。
妈妈生了个老头儿。
翠翠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王铁柱似乎听到了她的心声，跟她说，弟弟比较瘦，才五斤多，皱巴巴地不好看，等长大了把皮肤撑开就好了。
翠翠保持怀疑态度。不过后来她跟丑弟弟相处久了，也就看习惯了。
她跟班上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稚弱的肩膀上承担起了姐姐的责任。
李招娣做家务，她就看弟弟。
李招娣去地里，她就看弟弟。
李招娣说姐姐是弟弟的另一个妈。
弟弟的名字还跟姐姐有关，她叫翠翠，弟弟叫树。王铁柱说花了五块钱给弟弟取了个好名字的时候还很兴奋。好像取了这个名字，就真的给他们家种了一棵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一样。
翠翠觉得这个名字取得不好。
没有谁家的树天天做姐姐的小尾巴的。
王树依赖姐姐，从小就依赖。从他有记忆开始，就是在姐姐怀里的。
尿炕了，喊姐姐。
尿裤子，喊姐姐。
拉裤子了，又喊姐姐。
翠翠很恼怒，但转念一想，屎尿屁大概是一棵树茁壮成长的养料。
那他叫就叫吧。
反正没几年她也得读初中了。
孩子总是长得很快。
翠翠上初中的时候，王树脚步不稳地来送她，她抓着王树的手，只说了一句：“晚上可别再尿炕了。”
初中寄宿，翠翠周五下午回家，要走一段路。
本以为这么着下来，王树该跟她不亲了，但没想到，王树更黏她了。
从周五下午回到家，耳边的“姐姐”俩字就没停过，好像要把一周没叫的都在这时候叫出来。
翠翠感觉自己耳鸣了，晚上睡觉之前那姐姐俩字都在脑子里回荡。
但她这时候看弟弟，感觉就不一样了，翠翠是上了初中的，她有了新的交友圈，作业也多了起来，根本不能像之前边写作业边看弟弟。
王树倒也乖，翠翠写作业，他也不怎么打扰，还能迈着两条走路刚刚熟练地腿给姐姐送杯水。
李招娣喂王树吃饭，王树含糊不清地说，妈，你为什么不先生我，我想当哥哥，让姐姐当妹妹。
一勺鸡蛋羹堵住王树的嘴巴，翠翠听到妈妈说：“傻小子，要是先生了你，就不生你姐姐了。”
翠翠写着作文，本来一张完美的稿纸，偏偏在最后两格突兀地出现了划线。
她开始疯狂地看书，看课外书，看闲书，逮着什么看什么，书里的世界能让她短暂地抽离一下，忘了妈妈的那句话。
这个灰扑扑的小县城里，在那个时候，还没有多少人知道青春期这个说法。翠翠身边的同学有的开始搞对象，有的开始叛逆，抽烟喝酒，夜不归宿，大部分家长只知道打，一顿不行打两顿，两顿不行打三顿，总能纠正过来。
不止家长，老师们也会动手管教，体罚学生是很常见的事情。
本来这个初中的生源就很差。
这是公认的。
翠翠成了大家眼里的好学生，那么爱看书，作文也写得好，不是好学生是什么？
只有翠翠知道，她也想疯狂地叛逆，想问问李招娣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没问，她去看书，她选择暂时忘记。她那时候还不懂，这种情绪压久了是会反扑的。
翠翠的初中成绩还不错，文科比理科好，中考很有希望考上他们这里的高中。
她有一回听见李招娣跟王铁柱商量，要不要让她上高中，王铁柱倒是没犹豫，说闺女能考上为啥不去啊。
李招娣就默了一瞬，然后小声说，高中去就去吧，大学可要再说，家里还有个小树呢。
小树小树，翠翠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原来一棵树茁壮成长的养料不一定是屎尿屁，还可能是姐姐。
可这一切并不能怪王树。
王树不是自己选择来这个世上的，他来了，做了她的弟弟，还要做她的小尾巴。
翠翠上了高中。
朋友圈又换了一遍，只有王胜男还在她身边。
高中比初中又长大一些，翠翠的心灵更加敏感，她依旧爱看书，只是换成了现在意义上的青春疼痛文学。
她其实不疼痛，可是隐隐作痛。
看着看着，她成了同学眼里的“文青”，除了语文成绩还不错，翠翠的其他成绩都不能细看。因着字写得也可以，很多同学开始拜托她帮忙抄写情书。
那些炙热的、笨拙的、细腻的心思借由翠翠的笔尖喷薄而出。
于是翠翠的情窦初开自然而然地到来，尤其是她高三这年，班里来了一个转学生，做了她的同桌。
翠翠像是大海上一叶孤舟，随着浪开始颠簸。
她不知道同桌是个禽兽，只知道自己在父母身上没有找到的纯粹的爱似乎出现了。或许真的有人是因为她本身的存在而爱她。
同桌花言巧语，哄着翠翠去了小宾馆。
翠翠那时候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诱/奸。
为了和同桌多在一些日子，翠翠头一次跟父母提了要求，她想要复读。
父母竟然同意了。
而同桌却在没有告知翠翠的情况下转走了，翠翠再也联系不上他，她的月经停了。
翠翠战战兢兢，吃也吃不好，谁也睡不好，身子却吹气一样膨胀起来。
她存着那么一点希望，只当自己生病了，长胖了。
这一点希望直到她感觉到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在踢自己。
完蛋了。
翠翠没钱去医院，偷偷买了药吃，血流了一裤子，没掉，翠翠早上咬着牙跑操，没掉。
顽强地不似人类胎儿。
她最终在厕所诞下了这个血肉模糊的孽种。
她伸手，想要掐死这个孩子，几次三番，这孩子被她磨得死去活来，光哭都像是要哭死。
翠翠也说不上为什么，她到底没能下得了这个手。
从此翠翠在十里八村坏了名声，她回家面对怒火冲天的李招娣。
有时候想来也是可笑，李招娣也有个弟弟，不学无术，但最受母亲宠爱，为了给弟弟攒钱，母亲让王铁柱和李招娣成了婚，李招娣就此恨透了娘家，再也不肯回去。
她明明也是受害者，怎么就能说出先有了王树就不会有翠翠了这种话呢？怎么就想让翠翠为弟弟让步呢？
翠翠很想问李招娣，但她问不出来，只好和她无话可说。
在孩子出生的前几天，翠翠一直都是茫然的，她没有觉得自己成了妈，有时候看见床上的婴儿都会恍惚，她会突然间忘记所有人，又在突然间记起。
所幸有个王树还算靠谱，他把婴儿喂活了。
这是她见过最乖的孩子，不哭不闹，只有饿了拉了才叫两声，其余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睁着眼睛打量四周。
只有打量到翠翠的时候，她才会兴奋地蹬两下脚。
翠翠心想，你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兴奋什么呢？
还能因为什么，就是因为看到妈妈了。
翠翠没敢这么想。
她骨子里是要自尊的，她开始找营生，既然生了，那就不能不管，她得挣钱把自己和孩子都养大。
她给孩子取名王扬，昂扬的扬，昂扬向上。
王扬特别好带，不哭不闹，连尿床都没有几次，比王树省心多了。
翠翠教她走路，王扬就用小手抓着她的衣角，一步步走，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只能映出翠翠一个人的身影。
王扬不知道，她自从会笑之后，每一次见到翠翠，她都会笑，左脸会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看起来那么招人喜欢。
王扬不会说话，没有告诉翠翠是她的全世界。
舅舅都得排后面。
王扬顺顺利利长到四岁，生了一场大病。
翠翠急得一晚上白了好多头发，那时候她也不过才二十三岁。
这场大病最后是被神婆治好的。
其实翠翠不信这些，可是为了王扬，她愿意在庙前长跪不起。
那一年的正月十六，翠翠不顾村人的议论，带着她的女儿出了家门。
抓着她的小手烤遍火炉，炉火照得女儿脸色红润。
翠翠说了好多遍，说希望王扬身体健康，平安长大。
她在王扬耳边小声说着。
王扬被她拉着手，奶声奶气，也对着火炉虔诚许愿——
希望翠翠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顺顺利利，长命百岁。
翠翠没有忍住，她在那一刻泪流满面。
翠翠后来在日记里回忆，这大概就是她想要的爱，不因为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姐。王扬，她的女儿，只因为她是翠翠而爱她。
王树（抹眼泪）：姐，俺也爱你，你是最好的姐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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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翠翠（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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