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渐亮,犹有灰云一两片,铺缝白空。
一背灰腹黄的鸟停落在窗沿,帘子抖开的一处。
它的鸣叫,似竹筒敲击,沉闷,如底下的车轮。
“哥哥,它是什么鸟?没见过。”一个犹垂髫的男孩,穿着素色的坎肩与及膝裤,白嫩嫩的小手拍了拍左边人的肩膀。
这是一个衣着简朴的人,头戴着棉制的淡蓝头巾,右肩膀挂着沉甸甸的包袱。他看向左边的窗沿。
“哦,是子规。”
“可子规的叫音。”孩子说,“是布谷布谷。”
窗外的鸟飞走了,发出竹筒敲击般沉闷的声音。
“是北方的子规。”年轻人低下额,“庄子里的乔阿爷,从北方带来的。”
“北方的鸟,为何到这儿?”
“因它的主人,把它带来。”年轻人答道,“它不得不来。”
孩童若有所思,卷了卷手中的卷轴,喃喃道:“可它飞走了。是飞回庄子里,还是飞回北方呢?”
于时天光更亮了一点,马车外的人声更加此起彼伏。光在褚洛风的面容上不停地乱晃,落在他温柔的睫羽上,也落在,一旁的孙穆,那垂眸沉思的脸蛋上。
“飞回庄子里吧。”许久,褚洛风才淡淡道,“庄子里的其他鸟,不会忘了它。”
谷氏从那个庄子三两步跑出来,接住了奔跑而来的孙穆。
她简单的发髻间盛开着朱槿,褚洛风见到了,眼角一笑:“谷娘子的花,好看。”
“他没吵着先生?”谷氏却急忙忙地问,“一早上起来竟不见了,幸有荼白他们跟着。”
“穆儿识礼。”褚洛风答道,“娘子也没教错。”
谷氏的目光移下至褚洛风的包袱上,便说:“陈家三小姐,采许多花来,快马加鞭犹是新鲜。她包几束送给奴婢,剩下都是给先生的。”
褚洛卿的目光望进庄子里,隐隐约约桌子上的确有鲜花,他答:“多谢。”
“先生快赶路。”谷氏于是说,“趁着近日还算太平。褚家娘子那边,奴婢和荼白会时刻盯紧。有陈家身强力壮的部曲与陈家五公子在,卫家军不敢轻易造次。”
褚洛风笑了笑,徐徐道:“有自己的亲弟弟在,就是好。”
孙穆抬起了头,问道:“风哥哥说的是谁?”
“陈家五郎。”褚洛风俯下身,答道,“是如今陈家家主陈晖的亲弟弟。”
“哦。”孙穆的眼眸垂下,想了想,又仔细地盯着他看,“那你也有弟弟,他在哪儿?”
褚洛风的双眸里,滑过一丝颤微的光,又笑道:“也许......就在那些北方的子规之中。”
“那哥哥你,该不会就是马车窗前,那个要飞走的子规吧?”孙穆问道。
谷氏双手揽了揽孙穆的小肩,说道:“你风哥哥眼下还不去北方,有人问你他去了哪儿,你就说不知道,知道吗?”
孙穆却频频摇头,一定要知道风哥哥会不会回来。
褚洛风抚了抚他的小身体,思忖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回到马车里,捡回掉在车底地上卷轴,道:“自古以来,诗书难获,我赠与你,你竟这般糟蹋?”
孙穆顿时急了,跑过去拿过卷轴,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是穆儿不用功。”
车帘晃动到他的肩膀上,褚洛风从包袱里拿卷轴,拇指掠过“褚维明”三个刻字。
这是岭右褚家的家谱,上面此人,与他同岁,几日前被叛乱的少数民族杀死,举家绝户。
他要往北走,去江夏。褚家江夏一支,门第较次,仕宦不济,人才凋零。尽管多年四处云游潇洒,他褚洛风,也还算半个人才,能为人所用吧。
“哥哥!哥哥!”
孙穆的声音从车后传过来,还有谷氏的呼唤声。
马车一侧,褚洛风探出头来:“哥哥会给你送信,你要多识几字!”
子规在林间,随着这辆马车一直沿着山坡往上走。
一只体硕若鸽的蓝羽鸟从笼子的隙缝之中眨着眼睛。
褚洛卿披着头发,只用玉簪别着一只小髻,抬眼看了看它。
“大人,它是什么鸟?”笼子后面的侍女问道。
褚洛卿紧握着一只竹筒,转身往前走道:“陈晖公子送来的,据说是南方的子规。”
他低头,手指旋了选竹筒的盖,听到侍女的声音,又阖上。
“若鸽子和喜鹊般大,真是少见。”那侍女说道,“关芳姐姐说,豫章太守还未卸任,陈晖公子就送了这么个礼,怕是不妥。”
褚洛卿整个将竹筒放进袖子中,转身盯着这个侍女。
那侍女抬起头,忽而被他沉沉的目光吓到。可他又笑了笑,抬手多拿了些鸟食,走上前,放在她手中,温和地说道:“关芳,何时说的这些话?在哪儿说?与谁说?你怎么知道?”
侍女低头道:
“昨日,殿下要一串打造有金雕的项链,又不想让少府寺的人知道,所以去民间寻。木槿姐姐走后,福慧姐姐负责殿下起居,奴婢负责采买。购置项链本是奴婢的任务,关芳说奴婢不熟悉金市的门路,说替奴婢去了。但奴婢听了福慧的嘱咐,小心跟在她身后,这才听到她与那坤宝阁的珠宝掌管的对话。”
坤宝阁?褚洛卿的眼眸徐徐移至左下。坤宝阁旁的古珏坊曾是褚家的产业,他依稀记得......那是禹安吴家的产业。吴家是南士,在平阳的产业极少。重点是,吴家与梁家是姻亲。梁睿还有一个弟弟,娶了吴家的女娘。
“我知道了。”褚洛卿抬起眼,对那个侍女说道。
随后他又问:“此事,你就没有禀告给殿下?”
侍女答:“木槿姐姐走后,奴婢还有好多事要学,一时忘了。”
“此类事,是要事。”褚洛卿提醒,“今后,莫要疏忽了。”
衣前坠着的金雕,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仿若万鸟之王。
孙鹿缇在铜镜前,神情呆滞地注视着自己,她洁白细腻的手,抚着金雕,不知何时。
她犹穿着淡黄色的内衬,于时,身后走来的一名侍女,那是福慧,正呈着象牙色的半袖。而她的身后屋内的深处,一个不宽不窄的地方,两个侍女正在提篮式的熏壶上,熏着一件翠色的下裙。
孙鹿缇对着那半袖点了点头,让福慧交给其他人去做。“福慧,帮我挑一挑簪子。”
“不要菱形的,不要雀鸟的。”她疲惫地说道,“不要木槿花,不要桃花。”
福慧的手轻轻落在公主胸前的金雕上,道:“该配,一只能与那雄鹰一较高下的。”
孙鹿缇的唇角终于浮起了笑意:“福慧,母后在时,你是吃了亏的。”
福慧的手恭敬地放了下来,低头道:“先皇后,更喜欢木槿姑娘那样的。”
孙鹿缇道:“那可不一定。”
福慧道,伸手从妆奁里小心取出:“就选这个,戈戟的。”
“若卫轩朝带着真枪实剑来,福慧,你不怕吗?”孙鹿缇笑道,“若他逼问,是谁,给容和公主戴了这么个簪子?”
“殿下想多了。”福慧笑了许久,然后才道,“那个卫大人,并不在意公主。”
槿英阁外,褚洛卿将竹筒复收回袖子里。然后转身走进屋内。
“殿下。”他对着屏风行了一礼。
“嗯。”孙鹿缇淡淡地回了一句。
褚洛卿见屋内人多,又不知何时才能与她单独见面,遂道:“殿下,南方有一鸟,要往北飞来。”
“哦。”孙鹿缇答道,“不会是飞回来,与陈晖的子规作伴的?”
她打趣道,迂回地问他。
褚洛卿不由得一笑,眼角温柔地看向屏风,再道:“江夏春暖花开,应是要去江夏。”
“好啊。”孙鹿缇答道,里头时而传来服侍饰品轻碰的声音,“还有一段时日,先不着急,本宫今日要入宫。”
褚洛卿应声,起了身。
于时,屋内的侍女将翠色的裙子从熏炉上放了下来,挂在架子上。
春风送暖,褚洛卿瞬地抬眼,识出了那浓香。他一进来时,就感觉不对。
他在父亲身上闻到过,浓郁而辛辣的鸭舌香,自此之后,就是在地牢相见了。
“殿下准备了鸭舌香?”
“你也不喜欢。”孙鹿缇的声音轻轻的,“对吧?”
“在下没资格。”褚洛卿道,“说喜欢与否。”
他低着额,却见屏风内又沉寂好久好久,于是答道:“父亲最后一次上殿,回到家,满身皆是此香。”
孙鹿缇道:“本宫第一次面见陛下,才闻到了鸭舌香。据说鸭舌香独是陛下喜欢,卫琅琅为了邀宠,长年累月用此香,连他哥哥也用了。”
“殿下知道如此多,想必是慕怜和蒂妍所说?”褚洛卿说道,“眼下,她们也该从荀府回来了?”
“陈晖已经走了。”孙鹿缇说,“可她们姐妹,说要感谢荀府的照料,还在荀府伺候。我让南风在荀府先住下来。”
褚洛卿的双眉却微微皱起,说道:“殿下,让在下也去荀府,照看她们姐妹二人。”
孙鹿缇笑了笑,问:“你昨日还说,要去本宫一同入宫,一同面对陛下的尚主抉择。”
“怎么,临阵脱逃了?”
于时,福慧从屏风中了出来,示意褚洛卿进去。然后,福慧驱散了已经熏好裙子的侍女,把槿英阁的门关上了。
屋内一下就静了下来,只剩下孙鹿缇耳垂,耳坠轻轻摇晃的微音。
孙鹿缇面前的铜镜前,竹子的屏风后走来一身纨衣的褚洛卿。她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他。每一次见,面对面,从身后见,远处见,镜子里见,都是陌生的。
褚洛卿答:“在下昨日说,想让陛下看见我,就能看见褚家,想起太子,也就忌惮公主府,不想卫家尚主了。可殿下却说,这样太过刻意,反倒让陛下怀疑,当初在下投诚的真心。”
“我是与你玩笑的。”孙鹿缇笑道,“此事皇帝怎么看都可以。若我带你入宫,就是对你优礼有加,反倒是对太子的事不在乎了,显得本宫对皇帝也是忠心的。”
镜子里,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面容如玉,却眼底沉沉。
“可是,皇宫,朝堂,政治,就是如此。”孙鹿缇沉郁地说,“你越是对那个人表达忠诚,他越是怀疑你。你不对他表达忠诚,他也怀疑你。你做与不做,都无济于事。”
褚洛卿的眼帘半敛,不自觉地赞同,轻轻点头,然后温柔地注视着她。
“本宫倒觉得,当初他放了你。”孙鹿缇说,“不过是,他作为一个败坏伦理的人,亲手杀了子侄的人,怕遭天谴,想用你这个也杀了子侄之人的命,试一试,天神的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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