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年轻人看起来瘦削，镇定从容，唇边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最近感觉怎么样？还有听见那个声音吗？”医生问道。
“越来越明显了。但我感觉还不错——由内而外，脱胎换骨。”
接收状态正常。医生在纸上刷刷地记录。
“怎么说？”
“我开始觉得，那个声音没有那么烦人了。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我甚至有些享受，它让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或者说，它让我回归了原本的自己。”
“原本的自己，这上升到了哲学问题。”医生推了推眼镜，在纸上写下“自我认知通过”，接着问：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不是最初的，或者说，是被改变过的吗？”
“不错。”
年轻人扬起嘴角，“不瞒你说，我曾经是个海王，一只章鱼。就像加勒比海盗里的长着触手，可以生长得像船一样大的章鱼海怪。你知道的吧？”
医生点点头。
“那就是我。”忽然他侧耳倾听了片刻，纠正道：“哦，他说是大王章鱼。”
“……”
对答存在障碍，但信息点接收正确。
医生记录着，轻声问：“你还记得半个月前的事吗？”
年轻人显得犹豫不定：“那毕竟有一段时间了，你是指什么事情呢？我不能确定。”
“那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听见这个声音的？”
这次年轻人非常肯定：“一周前。”
“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个声音是真实的，并让你产生了强烈的自我认同感？”
年轻人耸耸肩，“大概是他一直在我耳边叨叨，反复洗脑吧。跟催眠一样。”
疑似主客体分离。医生在纸上打了个问号，“好吧，让我们来测试一下最新的数值。”
年轻人配合地抬手，板砖一样的仪器在他的腕上、额上扫过，滴滴滴地播报出一系列数值。
医生把数据记录在本子上，打开抽屉找出一个红色的印章，啪地盖在了本子上。他抬头说：“好的，今天的测试就到这里，你可以回去等消息了。”
"谢谢。"年轻人站起身，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走出了门。
呼——医生吁出一声长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口气还没出完，刚关上的门忽然又打开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门缝后探了出来。
“医生。”那个年轻人折返了回来，神神秘秘地说：“有个事情，我觉得必须告诉你。”
“啊……什么？你说，请说。”医生连忙把本子合起来，站起了身。
“我最近有强烈的进食**，非常强烈，到了有点抓心挠肝的地步。”
医生冷静分析：“可能是最近消耗比较大，身体能量匮乏，从而引发的能量摄入的渴望。”
医生体贴地说：“想要吃点什么可以跟研究员讲。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年轻人轻笑一声：“我对身边的人……产生了进食的**。”
“……”
空气凝滞了片刻，半晌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额角瞬间冒出冷汗。
年轻人偏了偏头，点了点额角。医生下意识地去擦，一滴汗珠差一点就要滴入眼睛，还没放下袖子，年轻人紧接着说：
“医生，我觉得你今天看起来特别美味。”
医生的手猝然一顿。
年轻人一副教养良好的样子，“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倒也不必如此客气。医生麻木地想。
年轻人摆摆手，“就这样，再见。”
门再次关闭的瞬间，医生瘫倒在办公椅上，颤抖地打开了本子。
第一阶段融合顺利，可以开展下一步计划。
鲜红的“通过”印章下，最后的笔迹如是记录道。
年轻人穿着蓝色竖形条纹套装，把他瘦而高的身形衬托得更加纤长挺拔。他手上戴着银色的镣铐，门口的两个全副武装的卫兵交换了个眼神，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的身后。
他走在纯白色的走廊上，地板、墙壁、天花板，连带那明亮的头顶灯，都是一片纯净的白色，鼻翼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两个穿白大褂的科研员经过，他礼貌地冲他们点点头。
【干得漂亮，最后的一下简直是神来之笔，你看到那医生的眼神了吗，他快要吓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脑海深处，一个浑厚的声音大笑起来。年轻人仿佛没有听见，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前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色的手术室门应声打开，几个壮汉推着担架床走出，床上隆起了人的形状，身上蒙着白布。忽然门后戴眼镜的年轻科研员追出来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等一下！还有个没有采集完。”
他麻利地掀开白布，露出底下斑驳可怖的手臂。那只手青筋狰狞，以一种诡异的扭曲姿态僵直着，皮下血管炸裂，血从底下渗出了皮肤，可以想象这人生前受到的惨烈折磨。
这就是失败者的下场。
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基因崩溃，从心脏开始——嘭！就像人肉哑弹，由内到外地炸开。】
【太惨了。】那个声音唏嘘道。
科研员用棉签和针筒采集了血液，把东西仔细地塞进密封袋里，才叹了口气，小心地盖起白布，欠了欠身，挥手示意壮汉可以带走了。
“这是第几批了？”
科研员闻声抬头，看到了停靠在墙边的身影。那人的脸色苍白得略显病态，眉眼鼻梁都长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显得张扬，少一分又失了意趣，就好像一座用汉白玉精雕细琢的雕塑，标志得令人望而却步。
但下一刻，那种不近人情的距离感瞬间烟消云散，他这一笑宛如晴雪初霁，甚至有些温柔可亲，“每天应付这些，很难吧。”
“啊……”
科研员嗓子发干，攥紧了手里的密封袋，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身后跟来的清朗女声打断了。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及腰长发，蓝衣银簪，平心而论，她是个很有异域风情的漂亮的女人，比起那张价值不菲的脸蛋，周身风韵气度更引人。
“0947，今天的活动时间已经结束了。”海妖扬了扬下巴，对他身后的卫兵吩咐道：“带回房间。”
年轻人的眼神移到了她身上，像在肩膀上轻轻飘落的雪花，或许只有一瞬间的停顿，就挪开了目光，听从卫兵的指示继续往走廊深处走。
科研员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这人才到这不到一星期，就成了这副半疯半醒的模样，都不知道往心理医生那跑第几回了。听说他在这个实验室的等级很高，一个多年尘封不见进展的实验，在他身上终于窥见了一丝成功的希望，因此他现在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也是重点监视的对象。
也不知道他是自愿来的，还是被迫困在了这里。
科研员摇摇头，怎么来已经不重要了，他进来之后就做了几场大手术，被洗脑得非常彻底，估计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0947熟门熟路地走到走廊尽头，乘坐直梯来到了他的卧室。这个房间并不大，四面都是磨砂玻璃，但因为东西太少显得有点空旷。一张手术床，一个洗手池，一个马桶，一套无法移动的桌椅，就是这个房间里全部的家具。
【我遵守承诺保护你的大脑，接下来就轮到你来兑现了。离开，帮我找一具足够强大的躯体。】
【或者就此沉睡，你的一切，我都会接管。】
0947枕着手臂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你的愤怒、**，和仇恨】
耳边有人循循善诱，仿佛魔鬼的低吟。
【你渴望的一切，我都能帮你实现。】
0947的呼吸逐渐均匀，似乎已经睡着了。
玻璃窗外的人看着这一幕写下记录：随着融合的加深，0947的睡眠时长与食欲显著增长，疑似进入“渴灵”的状态。
“渴灵。”
小雀斑研究员闻声猛然一震，急忙想要站起来，却被背后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动作。他扭头看见了身后三十出头的男人，戴着黑色口罩，鼻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只露出一双褐色的眼睛。
“副所长！”
四眼鹰感叹：“距离上次给他供给固灵液还不到一周，这才过了多久，就又开始渴灵了。”
小雀斑有些惶恐：“可能只是类似的特征，不一定就是……”
四眼鹰打断了他：“你成为破围者有多久了？”
“……一年……一年加十个月，快两年了。”
四眼鹰轻哦了一声：“现在是什么阶段了，一阶？”
“是的……一阶初期。”
很多人认为基因锁从一阶到五阶的开发是由易到难得过程，其实最为凶险的门槛在第一阶段——本能唤醒。
经过本能唤醒，一阶破围者可以恢复人类的战斗本能以及对危险的感知能力，但大多数人会因过度榨压身体的力量而超出□□承受的极限，在极度的痛苦和基因崩溃之中死去。
一旦迈过这道门槛，即便是一个宅男也能成为一等一的战士。随着基因锁开发深入，破围者可能获得精确到毫米的控制力，毫秒之间的反应力。在一阶后期，部分有基因天赋的破围者还会形成对某种事物的特殊控制力，如火、光、风、电，这种能力有特定的控制对象和控制范围，因此人们称呼这类特殊的控制力为“场”。
“不错，可以本能唤醒，就说明有一定基因潜力。”四眼鹰又问：“迄今为止，你出现了几次渴灵？”
“刚刚解开基因锁的时候有一次。”小雀斑犹豫道：“最近好像有一点苗头……”
“平均两年一次。”四眼鹰隔着玻璃点了点房里沉睡的青年，“一周前他还是个普通人，刚解开基因锁的时候就摄入了一次固灵液，这次还不到一周，就又出现了进食渴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变异了？”小雀斑绞尽脑汁地回想，“这个案例确实很罕见，我回去查一下资料……”
“意味着他的进化速度快得惊人，是你的百倍！”
还不等小雀斑去思索两年和一周的时间倍数换算，四眼鹰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说：“他快要进入一阶中期，甚至有可能直接突破到后期。提前给他加个餐，预支下个月的固灵液。再不喂饱他……”
四眼鹰压低声音：“他就要吃人了！”
“……”
看着小雀斑被吓得苍白的小脸，四眼鹰扬声大笑，难得地满足了逗仓鼠的恶趣味。
“你吓唬他干什么。”
海妖蹬着高跟鞋从门外走进，把手里的固灵液扣在小雀斑的办公桌上，打了个响指，“今晚总部那边来人要见他，把他收拾一下，别丢了我们的脸。”
小雀斑连声应是。
“老四最近盯紧一点，报废品太多了，我可有的忙。”海妖伸了个懒腰，对四眼鹰意有所指地说：“到这关头了，可不能出差错。你能不能调回总部可就看他了。”
玻璃房明明是用了昂贵的隔音设施，那个神秘的影子却如若无阻，把一切声音收进了耳朵。
【今晚她要带你见人。那是个机会。】
在玻璃房外的人看来，0947睫毛抖动了一下，翻了个身。
事实上，他终于和耳边这个喋喋不休的声音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闭嘴，王章。】
不知道王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寄生在他的身上，但他确实能仅凭借脑中的一个念头和王章自如地交流。
王章轻啧了一声。
【好吧，好吧。每日问答：你是谁？】
这是王章和0947在一个躯体内共生以来每日的例行问答，也是验证0947仍然保持清醒自我意识的方法。虽然王章也乐于见到0947的意识泯灭——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占据这一具躯体。但作为一个品德高尚的前任海王，在0947的自主意识没有消散前，他们的契约关系仍然成立。
王章将保护0947的精神和肉身安全，相应的0947也要竭尽所能为王章找到一具可以容身的新躯体。
作为一个崇尚武力与强权的王，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强行吞噬。但可能是自己沉睡了太久，灵魂体变得如此虚弱，竟然没有办法强行夺取一个普通人类的身体，只好各退一步，定下这种协议。
“……”
裴闻声。
0947睁开眼，无声默念。
【我叫裴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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