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浓烟中,她下意识以为那人是纪宣,当下才发现,面前的是另一名陌生少年。
见她怔楞,吕嘉惟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喉咙艰难发声:“二郎………出来了么……你有没有……看见他?”
什么?
她心中一震,心跳似漏了半拍。
向四周张望,向庭中每一张面孔看去,却不见那个熟悉身影。
一旁那名陌生少年听了,神色亦是大变,起身向人群中挨个问去。渐渐发白的面色,证实了闻竹的猜测。
“斋长,纪殊成还在里面!”少年声音不高不低,却带了一丝绝望,旁边众生员听得清楚,眼光同时聚在一处。
吕嘉惟收紧了握着她胳膊的手,挣扎着便要站起:“不行……我得去救……”
眼前这间“口”字形斋舍,靠近后墙的那排屋舍便是诸生起居之所,两侧是不长不短的封闭走廊,屋舍只有一道出口,便是方才众人合力踹开的那扇正门。如今唯一一道出口,已经被落下的梁木封堵大半。
闻竹一时怔楞在那,对吕嘉惟的挣扎浑然未觉,只喃喃道:“不行,你不能去,不行。”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道并不宽阔的缝隙,滚滚热浪从中而出。闭上眼睛,地上的嘉惟依旧嘶哑着出声,周遭传来几声叹息,木头燃烧发出的爆响……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灌进她的双耳。
这不关她的事……
得不偿失。
她重活一世,早决意不冒没有必要的风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多为自己处境着想才是正理。
熊熊烈焰几乎能吞噬一切生灵,怎能不恐惧?
她闭上眼睛,压下一切思绪,往事不受控制地,桩桩件件涌现在面前……
最终,那双琉璃般澄澈纯粹的眼眸闪着火光,在烈焰中离她远去,最终被烈火吞噬。
闻竹打了个寒颤,隐约有一声音在心底越发响亮。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来自灵魂至深之处的本能呐喊,还是诱惑她以身涉险的心魔。
“你好好在这待着,”她坚定而冷静地站起身,似乎已经作出了某种决定,在众人的注视下宣布,
“我进去找。”
“你不能去,”
闻竹转过头,却见董崇云叫住了她,眉头微微蹙起,思虑道,“不要逞强!你的身量,在火场中拖动一个人谈何容易?在这照顾嘉惟,还是我去——”
“斋长——”她心意已决,“门扉已毁……当下,只有身量瘦弱者或能可勉强通过。”众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手,一同转向狭窄的门缝,她较庭中众学子略瘦弱些,这名少年说得确实没错。
董崇云依旧不愿意放开她,手上使了力,又将她拉近些,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熊熊火焰在他眼眸中闪动,她越发看不穿他的情绪。
闻竹回握住董崇云,嗓音只有两个人能听到:“董大哥放心,我有分寸。”
“——董大哥,事不宜迟……”
那只有力的手渐渐松动,闻竹微微一笑便转过身去,不敢多看他一眼,唯恐多看一秒,按捺住的犹豫和恐惧,便要从坚定外表下破壳而出。
颤抖的手拿起打湿的巾帕,牢牢系在脑后,拿过旁边人递来的湿被子,向燃烧着的房屋快步走去,眼中映出一片烈焰。
她不是不怕死,经历过一次死亡,再也不想体验第二次。
闻竹极力思考,似乎这样便能让决定显得更加合理……她处心积虑接近纪宣,岂能让自己数月的努力白费?二是因为……交游数月,纪宣对她还算不错。何况——
来到门前,直往面上扑的热气阻断一切思考。隔着沾了水的巾帕,依旧令人感到呼吸困难。
不准备多想,她紧了紧脑后巾帕的结,直接钻进门内,又伸出手把湿棉被扯进来,披在身上,转身走入浓烟中。
火场危险,摒弃杂念,小心留意周遭才更容易保命。
廊中情况尚可,闻竹尚能应付,闪身避开地上的一丛丛火焰,眼观六路,在廊上疾步而行,不过片刻,便到了生员起居之处。
此处情况实在不妙,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又长又阔的大通铺,此时已经尽然被火焰覆盖。
她心凉了半截,不抱期待地向周遭看去,弯腰贴着墙沿,在火焰未覆盖处搜寻。
到处都没有活人的影子,双眼被浓烟熏得疼痛,泪水不住地往下流,模糊了视线。
目光望向布满烈火的大通铺,火光熊熊,她看不真切。
世上终究没有奇迹。
她摇了摇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来一遭,不愿放弃,继续往前搜寻。
走到一方桌前,脚下忽的被绊了一下,躬身看去,竟是自己搜寻的纪二郎。
纪宣在地上已经昏了,面色不好。来不及多想,也不敢妄加揣测,她俯身掰过他的头,往鼻息探去,片刻之后,露出今夜唯一发自内心的笑容。
“醒醒,纪宣,赶紧醒醒——”
没死就好办多了。纵使她自小干过农活,力气不小,可若让她独自拖着一个高大男子逃离,也是天方夜谭,只怕两条小命都要交代。
按着在外面拍吕嘉惟的手法去拍纪宣的面颊,又狠狠掐了几次人中。
地上的人眼皮动了动,悠悠醒转过来,觉得脸上**辣的,面前人虽蒙着半张脸,漆黑而深邃的眼眸充斥着血丝,红肿不堪,他依旧能够一眼认出。
在昏迷的前一刻,纪宣自觉已经绝无生路,如今看到闻竹如天降神兵般出现在面前,只觉如梦似幻,并不真实。
“是你吗?不是做梦……”
来不及解释,他醒了,闻竹便将带来的另一块湿帕子塞在他手中,伸手便要把刚清醒些的纪宣拉起,言语如箭矢般飞射而出:“不是梦,我是来救你的。捂好口鼻,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能走吗,起来一起离开这!”
环境是最好的警示。看着周遭,纪宣神志立马清明不少,迅速从地上爬起,惊讶而感激地望着她。
闻竹一秒不耽搁,把湿棉被横着展开,顾不得许多,相互环着对方腰身,一人扯着一角被子,共同隐蔽在棉被之下。
“这边!”闻竹指着自己来的那一侧。
情况不容乐观,不过片刻,火势比方才猛烈了不少。二人左右躲闪,一面留意地上火焰,一面还要提防上方掉下的坠物。
“怎么样,还好吗?再忍忍,马上就能出去。”跨过掉落在地上的梁木,闻竹发觉他面色苍白异常,扶在腰上的手也越发没有力气。
身边人勉强扯起一个笑:“没事,还能走。”
咯吱——
细微的声响淹没在火烧木材的毕剥声中,随即,上方一根长长的梁柱往下落,直往二人所在处砸去。
“小心——”少年眼中笑意消失,转瞬被惊恐充盈,与此同时,闻竹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推了出去。
纪宣反应还算快,连忙拉着她往旁侧扑去,重心不稳,一同倒下。闻竹倒在地上,眼看碗口粗的梁木就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周围又都是一簇簇火焰,无处可躲。
她轻叹,缓缓闭上了眼。
难道就这样了?
一声闷响,随即被一种不同于火焰的温热包围。睁眼看去,梁木微微转换了方向,最终砸在她身侧数寸之外。
火焰包围中,纪二郎努力撑起半个身子,自上而下看着她,因疼痛而面色微变,眼眸却依旧澄澈。
一切发生极快,闻竹不敢相信,脑中一片空白,最先浮现的却是不解。
他为她挡下了一劫。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又哪里值得?
“闻修之,别管我了,快走……”他颤抖着吐出几个字,再也支撑不住,失力倒在她身上。
怔愣片刻,直到手上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她猛地缩回手,直起身来,用力拉起昏迷的纪宣,让他倚靠在身旁。
十指连心,灼伤的痛感如此清晰,连带心中同样酸痛:“果然是个蠢货……都这样了,让我还怎么好意思丢下你……”
她缓缓闭上眼睛,骤然,眼前黑暗被熟悉的华光占据,意识渐渐模糊。
竟是在这个时候……
待重新睁眼,她又一次来到幻境之中。已经是第三次来,面前依旧是熟悉的十斋斋舍,与上次不同的是,冷落的门前多了几个人,熟悉的清朗嗓音传来:
“任谁见了都是殴伤,瞒是瞒不住的。”
闻竹穿过人群向前飘,地上的自己已经被盖上一层白布。
斋舍门前,梁学正带着另外两名学官站在一侧,几名吏目站在他们身后。另一边却单单只有纪二郎一个人。
说话的是梁学正:“胡说!今日本是休沐日,太学里人员稀少,且不论他的伤是从哪里殴的,若是他自己胡闹,从外面殴的,那太学岂不是乱了套?日后但凡有人被殴了,来这一躺,太学还都得管不成?”
这种说辞,也就只能从梁学正口中听到,连一边的闻竹都气得发笑。
纪宣满眼的不敢置信,摇了摇头,失望至极:“事实实在显而易见,人都已经去了……你身为学官,却对着死者说出这样的话,心中难道能安定吗?”
“唉,怎么这样不晓事?”梁学正无奈地闭眼。
来时已经知晓,这名姓闻的小子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穷酸学子,料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想着给点恤银打发了便是。梁学正这边冷脸,情势一时僵化,身边另一名学官又柔和了面色,向纪宣谆谆道:
“谁说太学不管?只是兹事体大,我等不能随意定论,”学官拉近了纪宣,低声道,“一来事实不清,且不知真正有无凶手,二来须以大局为重,不宜宣扬。否则太学上下人心恐慌,朝野皆道太学无能,看管生员不力,对诸生,对太学名誉也无半点好处。”
闻竹凑近去听他们谈话,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纪宣始终没有说话。
“纪二郎,此事与你并无干系,你又是何必呢?”学官颇有推心置腹的态度,“交给上官处理,总不会有错的。”
梁学正适时地唱起红脸:“口口声声说有凶手,倒是把凶手找出来,空口白牙没个证据,又算什么?”
一红一白,个个咄咄逼人。闻竹看着纪宣那张冷下来的面孔,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学官们认为,”少年声音冷如冰霜,“这事该怎么算?”
三人中梁学正官位最高,两名学官看向梁学正,等他发话定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