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纪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被压了一层狐皮厚毯。
他看到楚河汉界旁的陈遇还在熟睡,侧着身子对着自己,神情平稳,呼吸绵长。
昨天陈遇很晚才回帐,似是去查什么事情,但并未声张。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拿的狐皮毯,边陲夜里寒冷,清早有雾,地上落霜,要等日出后才回温。
道纪醒来时尚未日出,只是他穿那身国师衣裳费点时间,为了排场,不得不早些起来。
好在他本就有早起入定的习惯,不算太艰难。
砰。
道纪冷静地踢翻了一个火盆。
这下把陈遇吵醒了,他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半直起身子看直愣愣坐在床上的道纪。
“醒了?”
道纪默默地踢翻的火盆翻回来,省得火星子燎了自己的衣摆。
“……吵醒你了。”
陈遇抓了抓乱发,“你又入梦魇了?”
后来陈遇才知晓,道纪一大清早醒了便找地方去入定,是因为入定冥想能澄清梦魇带来的恐惧,令神思清明。
就这么日复一日的。
尤其是他怔怔地坐着的时候,大多都是因为梦还没散去。
道纪摇头:“是我要梳洗了,这里不是国师府,有侍从服侍穿衣,这些衣服太难穿了。”
陈遇轻笑的嗓音里带点起床的沙哑,他伸了个懒腰,长手一伸:“我帮你穿。”
“?”道纪倒不是抱怨没人伺候的意思。
“盔甲里穿不了太多,否则行动不便。军营里的人没见过复杂样式的华服,找不到人替你更衣的。”陈遇打量道纪,想他对这衣服的了解,恐怕没比自己多多少吧。
“我自己能换。”道纪实有些心虚,昨日他就没穿好,两件里衣的衣襟歪歪扭扭,腰封也松了两截。
好在离得远,唬人的符咒又引人注目,练兵场的将士们看不太清楚罢了。
这袍子一抬手便落肩,系腰带时又往后滑,若无左右两人来帮衬,是一点都穿不平整,只是出门匆忙,他没想过此事。
陈遇想也没想就戳穿了他的犟嘴:“昨日你穿的实在有失礼节,好在兵士们也不懂,今日要去边陲,不好敷衍。”
若是宁非物、关渐鸿这类的官服,穿着倒也不繁琐,给国师定制的却比后宫贵妃娘娘还要奢华,恨不得再往他的头冠上加些珠翠,也不知太府寺是怎么想的。
又或是徐帝的旨意……?
最后也只好让陈遇替自己穿衣了,时间紧迫,若穿不好又得浪费不少时间。
“抬手。”
陈遇的鼻息近在耳畔,他好似也在疑惑地观察,“这件穿里面?”
道纪被他的气息搔得痒痒,偏头道:“白色的绳子是系这件的,不是那条黑的。”
“哦……”陈遇提着绳子,又想了想,他还真没服侍人的经验,于是他环过道纪的腰,下巴抵着道纪的肩膀,在腰侧打了个结。
道纪哭笑不得,偏过头去:“你故意的?”
“哪里不对?”陈遇想了想,认为自己方才绝无他想,就是好像靠的有点近。
就是侍从们平日里好像确实不是这么服侍的。
“不用……靠那么近。”道纪勉强提醒他一句,虽然自己并不抗拒陈遇,帐内亦无他人,并不用装得冷冰冰的。
只是帐外巡夜的斥候刚巧换班,有点吵闹,似乎在警告他不要在此想起自己和陈遇的过往种种。
陈遇匀称的呼吸毫无波动,好似这便是他平时和道纪相处时的那样。
“将就一下吧,下次本将请教会了再来替国师大人穿衣。”
道纪无奈地笑了两声。
陈遇确实在认真地替他系腰带、整理衣领,但下手总有那么点不安分,让道纪感觉自己像个被随意摆弄的小布娃娃。
“好了。”陈遇把自己的娃娃转了过来,欣赏起了自己的手艺。
除去层层叠叠的布料,还有肩头金银交错的细链,要掖进腰封,从腰封之下露出另外一头的云纹螭玉佩。
另外腰际还有额外的一层腰封,不知有何作用,或许只是为了看起来更为挺拔。
陈遇的手掌托着道纪的后腰,再次整理后腰封和外衣处的褶皱,不规矩的手法也不知道摸到哪儿,引得道纪一躲。
两人靠的那么近,道纪又能往哪儿躲去,只好往陈遇的怀里躲了。
陈遇自然不是故意逗他,不过既然逗了,他干脆将计就计,顺应天意,从道纪的后腰慢慢摸上他的后背,在那里故作正经地抚平肩膀的褶皱。
他的掌心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
不过他的闲心也就到此为止了,平日能轻微地逗一逗道纪已是难得。也是看道纪没有抗拒,他这才横生恶胆的。
即便帐内四下无人,他也得顾及自己仍是北陈营的大将军。
“好了。”陈遇摸也摸够了,潇洒地收了手,徒留一个红了耳根的国师大人。
成年男子,一大清早,血气方刚,道纪给自己找了点心理上过得去的理由,就当方才陈遇的穿衣技艺不娴熟了。
道纪局促地把衣袖从地上提起,简单地固定在手肘上,先去洗漱,再戴冠。
“眼睛怎么样了?”陈遇又问道。
“好许多了,已能看清,还有些模糊,不影响待人接物。”道纪客观地评价自己如今的状况,这失明来得急,散得也快,一如他所料。
边陲日出约在辰时三刻。比起江南,这里的日出要晚上许多,日落也更晚。
众人按约定好的时间来到中军大营,所有人的神色都很紧张。
尤其是道纪穿着整齐进入的那一刻,仿佛这件国师大袍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感。
但众人知晓,道纪本人不是那样的人。
陈遇淡淡地注视他片刻,又收回了目光。
在出征前,北陈营向来都要由大将军宣达军誓鼓舞人心。从前每次千虎将军都能说出令人热血沸腾的话来,引得军中士气大振。
如今陈遇再无法同往昔一般,说得出“大战于甘,乃召六卿”云云。
他只是把昨日商谈好的计划复述了一遍:“谈判多变,但我方计略暂且不变:斥候小六领队在首,宁非物大人陪同国师在后,关渐鸿携娜希德公主并行,我引军在你们后方。徐珀坐镇中军大营,随时等我的消息。”
被点到名的众人皆沉默地点头。
片刻后,一道曦光从帐帘透入军营。
陈遇凝神震声道:“出征!”
一轮红日自大地与天空之间的细小夹缝中升起,浓重的红光把沙漠尖峰的边缘描绘得格外明亮。
在最后一抹红光照亮大地之前,北陈军已达到边陲线,在这界线的对面,和他们一般,夜蒙的军队亦是寂静无声。
站在最前方的有两个人。
陈遇远望,一人穿着厚重的斗篷不见面容,另一人身着盔甲,应是本次领军之人。
他不便上前,需在后方坐镇。如若可以,陈遇早就护在道纪身旁了,这宁非物和关渐鸿都不会拳脚,真打起来,这三个人,便就是战场上的活靶子。
因此他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最前方的状况,只是离得远又起了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陈遇低头,对身旁的两位斥候说:“去听听他们说什么,随时来报。”
两位斥候接了令,一路小跑而去。
而队伍的最前方,那位身披斗篷之人已向前走了一步。
她用一口流利的官话,询问道纪:“大人便是……当今北朝的国师?在下库黎,来自是牧神部落,他人谬赞,如今任先知一职。”
道纪微愕,他以为这位库黎·摩西夫人乃是西域血统,可她说的话却条理清晰,礼貌谦逊,和娜希德公主一般,皆如同是北朝贵女。
“夫人客气了,我身旁这位是本朝礼部尚书大人,同我一起代表皇帝陛下与贵方接洽。”道纪语气平静。他余光里见到宁非物恭敬地行礼。
库黎夫人微掀斗篷,露出明亮的眼睛,朝他身侧看去:“小女顽劣,给贵军添麻烦了。”
道纪注意到她的脸,似乎并非西域的那种深邃眼眸,亦没有鹰钩鼻。
和汉人很像,但似乎又不完全是汉人。
道纪收回了目光:“我与贵方已立下合约,十年休战,只是夜蒙与北朝相邻,边线在沙漠之中,沙漠偌大,极易迷失,偶有误入,我方亦不会认为是宣战之举,请贵方放心。”
库黎夫人笑道:“我们这些小马,是娜希德和陈惘一起养大的,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好马。”
道纪没想到她忽然提到这个,一时愣住。
“或许陈惘于北朝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存在,甚至可以说,不受人欢迎,”库黎夫人的斗篷在沙漠阵风中猎猎作响。
“但他很受马儿们的喜欢,被他抚摸过的马儿都会茁壮长大。这在我们牧神部落,是上天给予的恩泽。”
道纪看见库黎夫人身后的小马们踏着蹄子,发出嘶嘶声,比起战场上谈判的诸多人众,它们毫无知觉,自由自在。
“便如你,亦是天人之师。”
道纪猛然抬头,瞳孔紧缩,他看到库黎夫人神色如常,不似在开玩笑。身旁的宁非物一头雾水。
他方才已暗自算了一卦,抢占先机。
面前这位是货真价实的“先知”,绝不是什么神棍。库黎夫人虽语焉不详,言辞含糊,但她乃是通神之人,怎么会说莫名其妙的话呢?
见他没应声,库黎夫人便知自己猜对了。
“既是同道之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库黎夫人倒爽朗。
“夫人谬赞了,我本不算什么天人,只是有幸聆听到了一些天地间的回声。”道纪斟酌,他瞒不住眼前人,却也不愿透露太多。
库黎夫人哈哈一笑:“本以为北朝碌碌,今日倒叫我见识了。”
“牧神部落有夫人,亦是前途无量。”
库黎夫人却摇头:“我来夜蒙,是为避祸。你我这样的人,命数终不似常人。”
道纪蹙眉,避祸?难道库黎夫人本不是夜蒙人?那她又来自何处?
“陈惘之事本无望,昨日我占卜到居然有一丝转机,可再怎么占卜,都无法再往前一步,原来是你。”
道纪迟疑道:“陈惘乃是我朝叛将,夫人若要为部落讨要,恐难以从命,但顾及他已入赘夜蒙……此事或还可商。”
库黎夫人轻叹一声,见一阵狂风自西而来,席卷沙丘,引起漫漫黄沙如日间薄雾弥漫。
她用一种独特的传音,对道纪说:“你若今后有难,可来寻我。小女和陈惘情投意合,归来无望,只愿留他一命。”
沙丘上忽然起了一阵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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