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显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谓霍禹、霍云、霍山道:“汝曹不务奉大将军余业,今大夫、给事中亲近,他人一间汝,复能自救邪?”
霍禹、霍云、霍山见日侵削,计穷不知所出,相对涕泣自怨。
霍显愤而责禹:“汝为大将军,为一夫所制,不亦鄙乎?”
霍禹道:“今丞相用事,县官信之,尽变易大将军时法令,吾等何能为!”
霍云和道:“儒生多贫人子,远客饥寒,喜说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常仇之。今陛下好与儒生语,人人自上书言事,发扬大将军过失,尝有上书言大将军时主弱臣强,**擅权,今其子孙用事,昆弟亦骄恣,恐危宗庙,灾异数见,尽为此也。其言绝痛,霍山屏而不奏,后上书者益黠,尽奏封事,中书令辄取之,尚书不得见,何能阻之?”
霍显怒道:“丞相数言我家,独无罪乎?”
霍山道:“丞相廉正,安得罪?我家昆弟诸婿多不谨,又闻民间传言,霍氏毒杀许皇后,宁有是邪?”
霍显恐急,具以实告。
霍禹瞿然骇道:“如是,何不早告禹等。县官离散、斥逐诸婿,用是故也!此大事,诛罚不小,奈何?”
霍云踱步,叹道:“空坐守死,无为也。”霍氏遂起废立之意。
霍云舅李竟所善张赦,见云家猝猝,谓李竟道:“今丞相与平恩侯用事,可令霍夫人言太后,先诛此二人,移徙陛下,在太后耳。”
长安男子张章闻之,告素所识期门董忠,忠言于杨恽,恽复言侍中金安上,安上乃金日磾弟金伦之子,少为侍中,敦厚有智,因发觉楚王延寿谋反,赐爵关内侯,主上信爱之。金安上闻霍氏谋,禀天子,内中令执金吾捕张赦,后有诏,止勿捕。
霍山等愈恐,疑道:“县官重太后,故不竟耶?”
霍禹道:“以今日我等门户,欲求贫贱复可得乎?恶端既现,又有弑许后事,陛下纵宽仁,恐左右不听,久之犹发,发即族诛,不如我等先发。”
霍山道:“然经略筹谋非一夕之功,如今兵权已去,独以太后威重,恐难擅行废立。”
霍云道:“自坐缚不若起而取之,天下事无不可为,既或不达亦无悔!”
霍氏诸女遂归报其夫,皆言:“安得相避。”谋益急。
金日磾子赏为太僕,亦霍光女婿,与堂兄金安上谋,为金氏计,遂上书去妻,金赏二子皆霍氏所出,霍氏欲全其子,归家,小儿涕泣不能止,金赏向内独坐,自幼为昭帝侍中、奉车都尉,与先帝相伴长大,宠信无与比,然新君即位,霍氏兵权渐去,竟妄议废立,此诛连九族之祸,若不休妻,金氏且连坐,故不得不为之。
天子闻金安上言,见金赏书,亦自哀,诏杨恽对状,恽言:“太后能废昌邑王,徒以霍光之兵,今霍氏无兵,太后无能为矣。然困兽思斗,主上亦不得不备。”
天子默不语。
杨忠知弟弟告霍氏,惴惴,言与母亲,恐霍氏不亡,杨氏无遗类。
司马英淡然道:“ 奢则不逊,不逊必侮上,侮上者,逆道也,何能不亡!霍氏秉权日久,欲害者多,天下害之,而又行以逆道,不亡何待!”
此杨忠皆知,然犹恐言泄,霍氏行逆,天子不胜。
司马英慰道:“大臣屡言霍氏为害,主上渐去其兵,便知无能为矣。”
“张章上告,为何止而未捕?”杨忠问。
“霍氏无兵,何能为逆?主上如捕鼠之猫,弄而未捕,令其自恐,逼行反计,方可尽诛之。”司马英笑道。
“主上心计深远。”杨忠叹。
司马英沉思道:“诛霍禹一力士事耳,陛下欲尽除霍氏羽翼,不急。”
杨忠心下遂定,又道:“闻谏大夫刘更生进《鸿宝苑秘书》,言神仙能使鬼物为金之术,并载邹衍重道延命方,上令更生铸作,此有效验乎?”
“此其父阳城侯刘德治淮南狱时所得,道术之法,不经。观主上内多欲,类武帝,恐仁义不能行矣!”司马英道。
恰杨恽归,杨忠问其事,恽道:“守职不言,没齿身全,死之日,尸未腐而名已灭,吾不为也。”
“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次也。恽儿可不慎哉!”司马英道。
“善恶之报,各如其事。霍氏触众怒,天不与存。母亲无需忧心。”杨恽道。
“人主病不广大,今主上类孝武,不可与尽言。弟弟今日为君批患折难,疆主,尊社稷,他日得无文种之事乎?”杨忠忧道。
“主上慈仁,敦厚旧故,贤智、有道之士俱进,欲成汉之功业,岂能倍功臣?”杨恽道。
“昔舜戒禹曰:‘邻哉邻哉’,言慎所近。周公戒成王曰:‘其朋其朋’,言慎所与。恽儿今日所为慎与人言,不矜功,方能不遗患,孙子言:‘臣不密,则**,机事不密,则害成。’恽儿戒之。”司马英道。
杨忠见弟弟终不能屈,遂不再言,杨恽知兄长忧心,诺必谨以行事,不使母亲、兄长受牵。
会李竟坐与诸侯王交通,辞及霍氏,有诏:“霍云、霍山不宜宿卫,免就第。”霍光诸女遇太后无礼,冯子都数犯法,天子责霍禹,禹甚恐,言病甚,以试上意。天子下诏,听霍禹养病,朝之大事,废兴损益,辄书而上奏。
山阳太守张敞上封事:“臣闻公子季友有功于鲁,赵衰有功于晋,田完有功于齐,皆酬其功,延及子孙。后田氏篡齐,赵氏分晋,季氏专鲁。故仲尼作《春秋》,迹盛衰,讥世卿最甚。曏者大将军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亦不细。夫周公七年耳,而大将军二十岁,海内之命断于掌握。方其隆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朝臣亦有明言:‘陛下褒宠故大将军以报功德足矣!间者辅臣专政,贵戚太盛,君臣之分不明,请罢霍氏三侯皆就第。’今两侯已出,人情不相远,以臣度之,大司马及其枝属必有畏惧之心。夫近臣自危,非完计也。臣敞愿于广朝发其端,值守远郡,其路无由,愿陛下省察!”天子善其言,然不召也。
霍显梦第中井水溢,又梦大将军谓显:“知捕儿不?疾下捕之。”霍云尚冠里宅中,巷人共见有人从屋上撤瓦投地,就视,无有,大怪之。霍氏举家忧愁,霍禹、霍云、霍山以为不发必亡,乃谋令太后为主上外大母博平君置酒,召丞相、平恩侯以下,使范明有、邓广汉承太后制引斩之,因废天子而立霍禹。
约定,未发,霍云拜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会事发觉,七月,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捕得,霍禹腰斩,霍显及诸女昆弟皆弃市,与霍氏相连坐诛灭者数十家。太僕杜延年以霍氏旧人,亦免官。
八月,己酉,天子下诏:“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霍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不可以承天命。呜呼哀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皇后霍氏废,处昭台宫。
后宫久为霍后所抑,见霍氏败,共挤之,为帝言,许后在时,与宫人善,从官车服甚俭,霍后娇奢,舆驾、侍从甚盛,赏赐官属以千万计,无中宫之德。天子虑之未决,问杨恽。
杨恽笑道:“所为立皇帝者,为社稷耶?为皇帝耶?”
“故为社稷矣!”宣帝道。
“主上为社稷宗庙,诛霍氏欲为乱者,百姓无不呼万岁。今霍庶人门户残破,废放空宫,门禁严密,无缘与奸人抅乱,杀一枯穷之人,而令天下伤惨,无益于治。”杨恽道。
宣帝默良久,乃道:“以一妇人失天下心,甚无谓。”
“帝王治天下,不惟外辅,亦有内助,是以圣哲莫不慎立元妃,必取先代世族之家,择其令淑以统六宫,故《易》曰:‘家道正而天下定。’末世之主,奢纵其欲,不本淑德,惟色是崇,故风教凌迟,民不畏上,此深可为戒!《春秋》曰:‘无以妾为夫人礼。’今后宫嬖宠,欲窥大位,若因爱登后,使贱人暴贵,臣恐后世效法,下陵上替,乱自此起也。”杨恽察帝颜色道。
宣帝默不语。
杨恽见主上迟回,知其必以后位为忧,遂不敢再言,转而道:“臣闻卫将军之女孙张敬为霍氏外属妇,当连坐,卫将军惧不敢言,臣请主上怜之。”
“朕见安世瘦惧,形于颜色,正怪其故,岂意与霍氏枝连!今且赦敬,以慰其意。”宣帝叹。
《孝经》曰:‘君子之事上也,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杨恽欲成主上之美,尽诚为言,不念母亲素日所嘱。
宣帝继道:“君知齐威王之即墨大夫与阿大夫之事乎?”
“略知一二。”杨恽道。
“即墨大夫之治即墨,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然毁言日至。阿大夫反之,人民贫馁,然誉言日至。何则?即墨大夫不贿威王左右故也。幸威王明,洞悉事理,封即墨大夫万家,烹阿大夫及左右誉者,是故国中之人知王不可欺,莫敢饰诈,齐国大治,疆于天下。朕每念国之即墨大夫何其少也。”宣帝叹。
“善为国者不欺其民,善为家者不欺其亲,不善者反之,欺其邻国,欺其百姓,甚者欺其兄弟,欺其父子,上不信下,下不信上,上下离心,故至于败。天子以信驭下,拔擢群臣,考试功能,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励,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阙则补之,汉之良吏由此盛,群臣百姓皆盛扬主上之明。”杨恽道。
宣帝喜,又问:“何以使臣不欺君?”
“君任德,则臣感义不忍欺。君任察,则臣畏觉不能欺。君任刑,则臣畏罪不敢欺。明主自择之。”杨恽道。
“使臣不欺君,君不负臣,上下相保,可乎?吾欲得贤士以治国,君可有荐?”宣帝道。
“昔日燕昭王承破燕之后,弔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卑身厚币以招贤者,问郭隗,隗曰:‘古之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马者,马死,以五百金买其首而返,君大怒,涓人曰:‘死马且买之,况生之乎!马今至矣。’不期年,千里马至者三。’主上欲招贤,可从恽始,况贤于恽者,岂远千里哉!”杨恽道。
宣帝笑:“知人则哲,惟帝难之!然当今之急,以何为先。”
“王者以海内为家,百姓不足,君谁与足!今仓库空匮,人民流离,官吏莫恤,臣窃为陛下忧之,何不趁四边无事,积谷养民。又刑法至密,简书至繁,失于苛细以违其本,岂若申唐尧之旧制,取大舍小,去密就简,以便县官,以利百姓。”杨恽道。
宣帝叹:“有虞氏画像而民不犯,周人刑措至不用,朕从百王之末,追望上世之风,何相去之远矣!”
杨恽道:“法令滋章,犯者靡多,刑罚愈众,而奸不止。陛下体天心,施仁政,成康不足侔矣!”
天子贵恽公亮,喟然叹道:“君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有君为辅,朕无忧矣!”遂下诏:“《易》曰:‘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今虽诏有所欲,及已奏得可,而於事不便,与民不利者,皆不可隐情。”
杨恽拜,道:“《书》云:‘一人有庆,兆民赖之’。陛下克己为民,臣子之愿,天下之福。”
杨恽为丞相子,亢志在公,表疏皆指事不饰,得天子礼重,言语见听,日益亲近,司马英寿辰,阖家欢宴,儿媳蔺氏道:“霍氏族诛,抑者皆吐气,奔走相告,如欲大赦,母亲悬心,终可释矣。”
“威福者,人君之器,人臣执之,久而不归,鲜不及矣。主上聪明刚毅,知民疾苦,而霍光久专大柄,多置私党,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其得免于身已幸矣,况子孙骄奢以促祸。”杨恽道。
“霍光徒欲擅政,黯于大体,不知进退,方有今日之祸。若主上念其拥立之功,使子孙食大县,奉朝请,亦不失仁君之名,今霍氏无后,何以劝善。”杨忠叹。
“霍光辅汉室二十年,今家无遗类,天子亦少恩也。然卫太子一脉仅剩陛下,孤身于世,纵有微贱发妻亦被霍氏所害,战战兢兢,唯恐不终,何敢任情。”司马英道。
“威震主者不畜,霍光擅废立,以人臣柄国政,人君何能不忌。”杨恽道。
“人有似强而弱,霍光是也,霍氏虽势倾四海,声震天下,然同日斩戮,朝廷减半,而天下安之,失民之故。”杨忠道。
杨氏未罹其祸,居家皆安,宴罢,众人散去,司马英环顾四下,徒见萧索清冷,失神良久,独步□□,感风霜,履渐冰,伤故人皆逝,次日病卧,不呼医饮药,召杨忠、杨恽至床前。
司马英向杨恽道:“昔籍福吊魏其侯言:‘君侯资性喜善疾恶,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毁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果以毁亡,恽儿深念其道,避祸保身。”司马英深知夫君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疆,方得保身,然恽儿桀骜不羁,恐有**之祸,故戒之。
杨忠似其父,知事不可疆为,亦道:“所谓大器晚成者,终必至远,弟弟毋躁。”
杨恽颔首,泣不成声。
司马英又道:“主上起民间,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能勤于察吏、宽以驭民。然帝虽有阅历,而无学问,天资刻薄,喜柔媚之人,不容骨鲠之士,为臣子之道,当守身知进退,毋任情用事。”
杨忠、杨恽俯首应。
司马英抚《太史公书》,颤道:“死者,人所不免,父亲以此书托我,欲其历春秋,传后世,吾不能为,汝等必以为念,能传此书,吾魂魄不愧矣!”
司马英薨,杨府举丧,旧故皆来拜,杨忠、杨恽至哀毁不能立,朝野皆称其孝。
乙丑,封告霍氏谋反者,张章为博成侯、董忠为高昌侯、杨恽为平通侯、金安上为都成侯、史高为乐陵侯。天子下令公卿有司,深以前事为戒,后世敢有凌君误国者,股肱大臣,诛之无赦,书之金策,藏之宗庙,著于令典。
杨恽痛母未见其封侯,惜母心愿未了,上书天子,以所藏《太史公书》献于汉朝,传之通邑大都,以此天下皆知。杨恽服丧,哀凄之甚,天子为之不忍,令黄门传旨抚慰,杨恽泣而上书,“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故三年之丧,以报父母之爱。且父母之丧,先王之礼,百世不易,恽即不德,不敢背矣!”书上,天子为之动容。
五凤二年
后十二年,帝以杨恽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夺爵。
杨恽素豪爽,被污,不可屈,侄杨谭谏,杨恽让之:“夫道之不修,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
友人安定太守孙会宗与书,杨恽言其不平,宣帝见之,其书道:“窃自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愿长为农夫以末世矣,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煲羔,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恽幸有余禄,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曏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此间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凛然皆有节概,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勿多谈。”
宣帝恶之,太僕上言:“昔齐景公欲封孔子,晏婴曰:‘夫儒者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故景公不用,今之人臣自污以示君之不德,何能再留!”宣帝然之。
太僕继道:“《书》曰:‘左不攻于左,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予则孥戮汝。’自古圣帝明王皆行之,示天下以公。”宣帝遂下杨恽于廷尉,廷尉当其大逆无道,腰斩,妻子徙酒泉郡。
杨恽押赴市,当街大呼:“悲夫!士生之不辰,愧顾影而独存。恒克己而复礼,惧志行而无闻。谅才韪而世戾,将逮死而长勤。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时悠悠而荡荡,将遂屈而不伸,使公于公者,彼我同兮;私于私者,自相悲兮。天道微哉,吁嗟阔兮;人理显然,相倾夺兮。好生恶死,才之鄙也;好贵夷贱,哲之乱也。炤炤洞达,胸中豁也;昏昏罔觉,内生毒也。我之心矣,哲已能忖;我之言矣,哲已能选。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朝闻夕死,孰云其否!逆顺还周,乍没乍起。理不可据,智不可恃。无造福先,无触祸始。委之自然,终归一矣!”遂斩于市。
夫有始有终者,其唯圣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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