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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东宫(5)

有了始皇帝的默许,已经是两个孩子妈的海伦大胆走上前台,帮助丈夫处理戈壁三镇的胡商事务。

有时,她甚至要带着随从,亲自下到城内外各处现场办公。

这天,云中城上空厚厚的云层让这个地名多了一份恰切。

可惜,这是阴沉的乌云,眼看就要电闪雷鸣。

城西边的大集上,却依旧是一派热闹景象。

这里简直汇聚了来自大地各个角落的商旅,买卖着世上几乎所有存在的商品。

人群中甚至还包含了很多乖乖向大秦缴税、从而得以留在漠南的匈奴人。

几名外邦人赶着一支中等规模的驼队刚刚抵达。

一只只膘肥体壮的骆驼,两峰间并没有驮太多货物。

因为,这些骆驼本身就是乙方即将向甲方交付的货物。

当订购这批骆驼的本地商号兴冲冲赶到集上,卖家本以为买主会对货品的质量十分满意。

谁知,买方一看骆驼的雄壮,反而立马皱起眉头;又蹲下来,扫了一眼,然后就发起火来。

这家本地商号在云中郡有年头了,话事人都是故赵人士。而如今至少从名义上讲,一律都是秦人了。

中原跟外族人打交道,一般就是说通用希腊语,哪怕只能说个大概。

“我日你房子!”

带着浓重的中式口音,作为买方的本地商号骂出了希腊文的“国骂”。

尽管乍一听很奇怪,但希腊人从古自今都是这么骂人的。

“我们本打算买母骆驼自己繁育,”买方说,“怎么这十几只全是公的啊?”

卖方的胡商也听懂了,立即拿出之前在莎草纸上的合同,读到用芦苇笔蘸墨汁写着“标的:母驼十三头”时,便也嗡的一下头大了。

卖家辩解说:“我卖骆驼卖了二十年,几乎全是行走沙漠的商队购买的拉货骆驼。

“驼队必须全是公的。若用母驼,不仅拉不动货、走不远路,而且还会诱导其他公驼发情,惹大麻烦。

“你们当初来谈的时候,也没有特地说买母的,我就照旧按十三只公驼签了合同,文本都没仔细看!”

买方不悦,用简单的句式重复着自己的理由:“你不要说之前是怎样,反正我当初订的是母的!”

卖家操着流利的希腊语说:“母骆驼价格是公骆驼的三倍,这个你们不会不知道。签合同的时候却是按公驼价格再打折,那么如此明显的异常,你们当时怎么没提出来?”

“臭屎!”本地商号继续骂道,“反正合同上黑纸白字写清楚了。你们必须得把十三只健康母驼给我牵来,尾款还要扣去路上耽搁得给我造成的损失!”

卖方的骆驼,都是在中亚草原繁育的特级双峰驼,妊娠期就有一年多,成熟期两到四年;

然后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万里迢迢、历尽万险运到云中城,每头的价格就达到了一万德拉克马。

现在,卖家却碰了一鼻子灰,还被买家骂,便也恼火起来,厉声道:“你就说要不要吧!不要,我把骆驼拉走了!”

挥舞着合同,买方叫着:“看好了,不能交货,需三倍赔偿定金。到哪儿告状,我都能告赢!”

两拨人越吵越凶,僵持不下。

这时候突然天降暴雨,让偌大的集市迅速人去楼空,却不能浇灭矛盾双方的怒火。

两方各自披上牛皮雨衣,操起家伙,眼看就要发生流血冲突了!

“太子妃驾到!”

远处传来了高声的通报。先用秦语喊了一遍,然后又用希腊语喊了一遍。

就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架八抬大轿,在雨中一路小跑赶了过来。

轿厢并非后世常见的立柜形,而是呈扁平的倒柜形;乘员需要脱了鞋,侧躺或者盘腿坐在铺了褥子的底板上。

跟着轿子小跑的随行人员中,有的武装,有的没有,但全都披着干草扎成的“蓑衣”来挡雨,衣装一看就是云中郡的官差。

尤其是为首那个用希腊语通报的侍卫,魁梧的身躯光往哪儿一杵,就让争执中的两拨商人不敢作声了。

大雨仍在下。赶来的队伍到了争执双方的跟前。

一名官差将一双皮拖鞋放在倒柜轿厢下方,然后撑起牛皮伞,伸手将一名赤脚的贵妇接了下来、踩上了拖鞋——

她正是大秦太子私定终身的妻子,伊利昂的海伦!

这个半正式的“太子妃”,由差役打着伞,用拖鞋中的玉足淌着雨水,信步走到争执双方中间,跟甲乙方确认了刚才市监上报的冲突焦点;

尽管买家是中原人,但是为了能让卖家也听懂,海伦每一句话都使用了通用希腊语,而且说得很慢、很清晰。

“本宫相信,”太子妃在大雨中从容说,“卖家不会是故意发错货的,这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她继续道:“从这份标明‘母驼’却按照公骆驼价格成交的合同来看,几乎肯定是当时沟通出了问题。也许,买方知道自己占了便宜,却故意不声张?”

“殿下!”买家听到太子妃的指责,一着急把家乡话都说出来了,自我辩解道,“小的的确是想买一批母兽自行繁育——尽管杂交的小骆驼品种肯定不如中亚双峰驼,但肯定能在中原卖个好价钱!”

“那本宫问你,”雨伞下的少妇继续用希腊语问买方,“按你计划,十三头母驼下崽后,你打算把其中的公骆驼转卖给谁呢?”

“回殿下的话,”本地商人恭敬道,“已经有不少商队跟小的预定了后年成熟的公骆驼。”

“这就不结了?”太子妃看着双方说,“本郡已经有其他想买骆驼拉货的买主。卖方已经交付的这批公骆驼直接转手给他们就好了!”

“然后,”她接着说,“如果本地商号还想买母骆驼,那就按照合理的价格重新订立合同。若是说时间和旅途上耽搁了,恐怕你们两方也只能自认倒霉了——谁叫合同当初就没签对呢?”

一番话,给争执双方魔术般地各变出了一道下台的阶梯;

更有趣的是,下了梯子之后,两方还有聚首的余地。

买家许诺帮卖家联系想买骆驼的本地商号。

至于买家需要的母骆驼,双方商定会签订新合同。这回,价格也将按照正经八百的母骆驼。

到了雨过天晴的时候,一场潜在的流血冲突不仅被化解,反而成就了一次笑逐颜开的新合作。

在买卖双方的恭送下,太子妃重新登上了轿子,而魁梧的陆克山伸手挡住了还想继续上前送行的商人们。

“太子妃起驾!”又一声响亮的通报,一队人马又慢跑着回城了。

颠簸的轿厢里,海伦身着轻纱,横陈着婀娜的玉体,由盘坐一旁的夫君亲手用丝布擦干满是雨水的纤足。

扶苏,大秦帝国未来的天子,其实一直呆在轿子里,从白纱遮盖的窗口观察着一切。

懂行的人,从魁梧的陆克山随队出现这点就能看出,来的其实是太子殿下,而非他还没有被正式册封的妻子。

回程中,见丈夫一直苦着脸,太子妃便问:“夫君,怎么不高兴了?是对我刚才的处理不满意吗?”

“不不,“扶苏连声解释,“亲爱的做得非常好,我很敬佩,也很感激。”

“我还在宫里的时候,”太子说出了心中郁结,“身边也有一名混血侍卫,名叫若木,跟我差不多大。”

“哦,”海伦笑着评道,“那就是比陆克山年轻整一辈。”

“是的,”扶苏继续说,“当年,若木的父亲为躲避仇家,从大夏国逃到大秦,并在咸阳娶妻生子。除了长相,若木完全就是一个秦人:读过私塾,知书达理——我俩至今定期通信。所以,本主一度以为所有来到中原的外邦人,都跟若木一样心慕华夏。”

“可到了戈壁三镇,”扶苏不悦道,“我的认知又一次被颠覆了:不仅没有多少外族人接纳华夏文化,而且秦人跟他们打交道时,也要使用对方的语言!”

“亲爱的,”太子爷轻拍着海伦的素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太子妃略作思索回答,“是因为中原的历史太深厚、规矩太复杂;也许,是因为华夏的服饰太繁琐、文字太难学、竹简太笨重;也许,是因为神州大地足够辽阔、足够富饶,以至于绝大多数百姓都是那么的‘安土重迁’,宁愿等着世界走向自己,而不愿主动走向世界。”

扶苏仔细听着,眉头紧锁地点着头。

……

骆驼事件之后,扶苏就跟海伦学起了希腊语。

甚至,在他与担任玉门关尹的前侍卫若木通信时,也将竹简上的方块字,换成了莎草纸上的希腊语。

他甚至把“扶苏”这个名字也希腊化为“帕萨斯”,而在书信里称挚友为“罗穆斯”。

但是,像所有第一次接触西方语言和文化的中原人一样,希腊文最难的部分并非语音和词汇。

因为,华夏语言本来就有着丰富的语音和词汇,把两者对应起来、然后死记硬背就是了。

最难的,其实是希腊文的文法;具体讲,是那些对于中原人来说匪夷所思的语法概念。

初步的概念包括名词、动词、代词的区分——这其实也不太难,照猫画虎就是了。

学到名词和代词要区分单、双、复三种“数”的时候,不解就产生了。

进一步学到所有动词要跟着做单、双、复数的变化时,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再学到动词还有好几种时态变化,而名词、代词、形容词有“格”和“性别”的变化时,就让很多学习者的脑袋爆炸了——

而这已经是“通用希腊语”,以雅典方言为基础语法简化的共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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