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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新都”(5)

就这样,两个相差三岁的男孩各自从对方那里汲取着经验和慰藉,相互搀扶着度过了人生中最可塑的岁月。

一晃,太子殿下长到了十八岁,而罗穆斯已经二十有一了。

这一年,是秦王政二十六年,也是秦始皇帝二十六年。

因为在这一年的末尾,山东六国彻底成为历史,大秦帝国统一了华夏。

扶苏的父亲也不再是秦王了,而是成为神州有史以来第一个皇帝。

秦始皇帝下达的首批诏令中,包括了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以及把扶苏与若木生生分离开来!

是的,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过嬴政的眼线。

陛下早就知道,太子跟他的侍卫,发展出了远超主仆关系的兄弟情谊。

这就是陛下为什么一定要狠心让两人不再见面。

“如果王厌恶孤独,那王需要更多的孤独。”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扶苏和若木把自己锁在东宫的正殿里。

这是两人分别的前夜,将在痛饮与痛哭中度过。

下个月的初一,也就是新年的岁首。

太子殿下将奉皇帝之命北上云中郡,督朔方军,协助大将蒙恬驯服匈奴。

而侍卫若木则升任千夫长,立即奔赴远在河西走廊西端的玉门关担任关尹。

非奉始皇帝诏,任何人不得离岗!

再经过了如同坠崖般痛苦的手足分离,以及如同爬坡般艰难的初来咋到之后,天各一方的兄弟俩,利用一条戈壁之路传递书信,奇迹般地延续了之前的夜谈。

数百年来,对华夏财富的渴求,驱使冒险家们寻找河西走廊以外的东来之路。

在蒲昌海北岸补给,叮当作响的驼队向东横穿险恶的“黑山”,于漫天黄沙间找到“居延泽”,继续东行至河套地区的九原,然后在阴山怀抱的云中城稍事休整,最后沿着“赵直道”直奔赵国陪都太原城。

草原上的居延、九原、云中三镇,此前由赵国骑兵保护并课税,而绿洲间的荒漠之旅则是一场不发财则发丧的豪赌。

当大秦的青龙旗遮蔽了赵国本土,草原上的匈奴人趁火打劫戈壁三镇,能抢则抢,其余烧毁。

后来,六国继灭,蒙恬的朔方军把象征北方黑土的玄武旗,插到了大漠废墟,重建边镇,并以此为起点继续征讨狄夷。

“野人尚未屈膝,”太子督军写给玉门关尹的竹简里说,“但本主已拜倒在石榴裙下。”

在他到达云中当年,大秦二号人物迷上了一位身世非凡的女子,并在次年春生下女儿季娜。

尽管扶苏从没跟罗穆斯透露孩子母亲的信息,但从“季娜”Zena这个希腊文名字就能判断,扶苏的另一半想必也是一位客民:生活在华夏的外邦人!

“季娜成年后,” 扶苏在信里还写道,“如果兄未遇佳人,弟愿将长女许配。”

几年过去,扶苏与其同居的爱人又有了两个活泼的男孩, 季诺和帕里斯。

原本恼怒的圣上,已经开始考虑将这空降的儿媳转正,封季娜为长公主,季诺为皇太孙,帕里斯为公子。

这个大喜的消息抵达西陲时,并非简牍隶书,而是用希腊文写在“莎草纸”上。

扶苏似乎正向另一半学习这通行世界的语言,并且与罗穆斯练习之。

更重要的是,扶苏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帕萨斯”Pasas,跟“罗穆斯”Ramas还挺押韵的。

那个时代的中国人都是这样豪迈,说起话来嘴巴张得很大,“扶苏”二字的发音更像是“帕萨”。

而每个希腊文单词都具备“语法性别”,阳性名词要有阳性词尾,比如说“-us”和“-as”。

还有一件事情。

千夫长罗穆斯从玉门关的守兵口里听到,咸阳东宫里面为何不设卫士:

据说,太子殿下从出生起,左腕上就佩戴者一轮白色银镯。

这其实是一件了不起的神器。

当年,在紫宫大殿上,荆轲将暗藏的匕首猝然刺向秦王时,太子腕上的神奇镯子突然活了过来,化为一面红色的盾牌,控制十三岁扶苏的手臂高举起来,以不可移动的力道挡住了刺客的利刃!

所以,秦王下令撤掉了东宫内的武装守卫,为的就是时刻提醒太子:自己手腕上的神器,才是最可靠的防御。

“故事讲得真好,”听完,玉门关尹对大嘴巴的手下说,“下次别讲了!”

在担任太子侍卫的五年里,罗穆斯知道扶苏左腕上,时刻戴着一环貌似粗银材质的古旧手镯。

主子也大大方方跟仆人提过,这是生下他的异国公主留下的唯一遗物。

所以,对于银镯实为神盾这种妄语,罗穆斯也犯不着写信向云中的太子督军求证……

帕萨斯一定是冒犯了古希腊掌管命理的太阳神,人生从高峰瞬间跌入深渊。

在他抵达云中郡的第九年,一年之内,帕萨斯的长子、爱妻、父皇相继死去。

然后,少公子胡亥矫诏篡位,必欲诛尽手足而后快。

那几年的中原,凡是丧亲的人都算是幸运,因为很多家庭横遭灭门。

蒙恬和朔方军坚决追随他们的督军,但是经过与匈奴的十年鏖战,其重组的兵力不足三个团,万余人。

罗穆斯驻守在玉门边哨,广收情报,于是建议全军撤离局势复杂的神州,开赴西域,远观其变。

而主公的回信则带着斯巴达式的简洁:“待我号令,直取咸阳!”

在月氏废墟的脚下,玉门骑兵营枕戈待命,代表西方的白虎旗飘扬在苍白色的盐碱大漠。

一天天,一年年,太子那边毫无动静,而大秦江山已是天翻地覆……

……

当六十岁的罗穆斯从追忆中醒来时,发现在座椅上昏睡过去的自己,已被儿子搀扶到了床铺上,盖好了毛毯。

窗外,天已破晓。

补水完毕的东方快车,又是龙躯一震,喷吐着白汽,缓缓驶出忧伤的小站,加速向东飞驰。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在戈壁、祁连相夹的数千里河西走廊,直奔八百里秦川而去。

龙车右方,从薄冰点缀的山坡上,亮晶晶的雪水汩汩而下,从龙轨路基下的沟渠流过,在另一侧灌溉了大片湿地之后,汇聚成汹涌澎湃的黄河——孕育华夏的母亲河。

但在罗穆斯的记忆里,这条通向大秦心脏的、时常栓塞的大动脉,并不是这副模样……

始皇帝驾崩三周年前夕,大秦玉门关尹奉命率领手下的一千骑士,踏过皑皑雪山下的干旱草场,直奔死亡的幽谷。

最新的军情:咸阳被占,胡亥被俘;刘邦手下,三万五亡命徒。

而在把庄严高原和富饶平原分隔开的太行山下,章邯、司马欣、董翳拼凑了四十万庄稼汉,血战乱臣贼子。

当三名秦将得知刘邦部已经攻占咸阳,而他们效忠的二世皇帝已成阶下囚,便彻底丧失了斗志,率二十万残部休兵乞和。

河西道上,千夫长罗穆斯号召当地土著的戎族回报皇恩,为行将覆亡的帝国募集了五千死士。

罗穆斯率领的骑兵团伐木为舟,渡过了静静流淌的黄河,急行军十日后,经西城门进入了咸阳市区——竟然未遇任何抵挡!

从百姓口中了解到的情况是这样的:

五天之前,战局骤变;刘季乌合,作鸟兽散。

就在秦军主力计划在八百年历史的殷墟向项羽缴械的那个清晨,朔方军的一万勇士突然杀出,顷刻间就全歼十几万贼兵!

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但这就是晴天霹雳般的事实!

惊骇之余,罗穆斯留下辎重,亲自率领最精锐的轻骑追击,很快在黄河南岸的陕县追上了仓皇逃窜的刘季一伙。

在随后的遭遇战中,诛杀了匪将樊哙,正打算继续向东追敌,但接到了太子令,便收兵回守咸阳。

一个北风烟雪的日子,罗穆斯在牙帐内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主公兼手足。

戎服长靴的帕萨斯看上去比十三年前还要忧愁:

白脸憔悴,凹目无神;棕发披散,枯卷凌乱。

风中,玄武旗噼啪震响。

旗下,扶正乾坤的功臣们全都形容枯槁,蓑笠包裹周身;肌肤凡有显露,累累皆是伤痕。

在咸阳紫宫简单的登基式上,大秦新君向心有余悸的子民公布了长治久安之策:

“让我们把古老的黄土地浸入世界的蔚蓝海洋!”

……

太行山下,目睹强虏灰飞烟灭,二十万本来打算投降的关中子弟铁下心来,发誓唯三世皇帝马首是瞻。

好男儿装备了划时代的新式武器,很快就平定了全天下,并在蒙恬大将统领下远征西域,立罗穆斯为大夏王,替大秦延揽人才。

而后,猛士们驻守四方,成为第一代方阵士。

罗穆斯动身前,奉三世皇帝之命与十三岁的季娜完婚,相携西去。

但直到少妻年满十八,时年不惑的丈夫才与之圆房。

此次来访,大夏王带回了三世皇帝的孙子,也就是德米特留斯。

但王后却坚持呆在家里,说她厌恶旅行……

入秦的第三个早晨,大夏王被噩梦惊醒。

晨光透进窗帘,无力却很稳当。

龙车长鞠躬道:“殿下,‘咸阳西’到了。”

停车中的龙头,依然从无数的龙角中冒着白汽。

一袭礼服的大夏王走出车厢,踏入雾气缭绕的月台,接受军容严整的部队持铩敬礼。

“近卫第一团”驻防旧城,团长是西庇阿校尉。

盛装打扮的他护送贵宾,走向一列无马自行的神奇“角车”,因独立车头的排气管得名。

已经坐了三天龙车的大夏国来客,再见到小号的“角车”,便也见怪不怪了。

但几步之外一座破旧的石阙,却吸引了罗穆斯全部的目光。

他辨认出,那正是他与部下二十七年前闯入的咸阳西门。

关中之地,披山带河,四塞为国,于是咸阳的里坊集市便可以不被防御性的城墙所束缚,仅用若干独立阙门充当地标。

这种象征性的城门,往往为得胜纪功而立,门道上方镌刻独特的名号。

但是眼前石匾上的篆字漫漶难认,在罗穆斯脑海里也模糊不清了。

收拢自己的四叶锦袍,西庇阿校尉搀扶皱眉的老人登上第一辆角车,一同坐在牛皮后座。

骑兵簇拥,独角喷汽,浩荡的车队转动皮毛包裹的大轮,穿过被遗忘的拱门,驶上夯土陆桥,而这段复道恰恰是当年的侍卫无权进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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