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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志向

段凌霄不动声色拢了拢衣袖,掩住左手红梅,方才拿玉佩...一时疏忽。

他垂眸,目光极淡地扫了眼隔壁。

那女子已关门进屋。

应该...没看见吧。

登记完信息,跑堂恭谨递还玉佩,神色如常走了。

段凌霄回屋,捡起桌上散落的绷带。

烛火下,少年身姿挺拔,眉眼微微耷拉,思索着,一圈圈缠绕绷带。

罢了。

日后都不摘下。

这时,身后窄窗传来“磕咚磕咚”的声响。

猜到是谁,他迅疾扎好绷带,还在低眉整理打结处,人已迈步走去,拉开窗扇。

砰!

迎面飞来个坚硬物,正击他额心。

“啊呀,恩公!”千秋尔捂嘴惊呼。

段凌霄应激地眉眼紧皱下,没抬头,先摊开掌心接住落物。

一颗小金铃铛,做工精巧,雕刻有层叠簇拥的花瓣,底部还有小猫爪印。

“恩公,我不是故意的...快还我吧!”

素白掌心伸来窗台前。

后半句才是重点吧,毫不遮掩的。

段凌霄淡漠捏起铃铛,轻抛向那只掌心,这才抬眼。

她已取下假面。

但似乎很喜欢那顶瓜皮小帽,还没脱下,不老实地将半个身子压上窗台,鹅蛋脸精致清丽,微垂眼时,竟有几分柔婉。

但一抬眸。

就像现在。

她从窗边小桌端起苦涩的药碗,双手捧来,纵使自热腾水雾的白气中,自这朦胧中看去。

那双眼,仍太明亮。

“恩公,喝药啦!”

“多谢。”

段凌霄轻淡应声,接过药碗。

想,单说明亮不够,她的眼。

段凌霄半抬眼皮,不着痕迹又扫了眼笑意盎然的她。

——她的眼,有股天然昂扬的少年气,甚至...野山里的莽气。

他打量千秋尔,千秋尔也在瞧他。

想是内伤发作,湿汗黏腻,少年已洗浴过,又不想散发见人,便随意扎了下长发。

低马尾垂肩,深色外衣松披,白如堆雪的脸。

病弱冷美人。

他坐到窗前桌边喝药。

“明日就出发吧。”

灯下,清冷的声音带了点微哑,星眸恹恹,有些倦怠。

这瞬,千秋尔错觉见到某个故人,不由攥紧窗扇,指尖泛青。

“怎么?”他敏锐捕捉到,她短息的凝重。

却见千秋尔皱鼻四处闻,凑近衣袖立刻大喊:“啊呀,恩公那么香,我却这般臭,不行,我得洗洗去!”

闻言,少年垂额,俊面薄红,有丝懊恼地眉心轻蹙。

这只妖怪,总粗枝大叶的心直口快...

怎能、说男子香呢?

千秋尔抱起木盆,塞了毛巾篦子,哒哒哒下楼去浴堂。再回来时,对面窗扇已合,只可见朦胧身影坐于窗前。

千秋尔托腮,黑发如瀑,隔窗凝望他。

除去天上那位判官,她没见过比他更白的男子。

提到判官...千秋尔抬起食指,虚虚描摹少年轮廓。

一样冷矜傲然呢。

“执迷。”千秋尔撇嘴,模仿那人正经语调,食指轻点。

突然,窗前的影子站起,吹熄烛火。

房间彻底黑暗。

千秋尔收起指尖,微微一笑,转身回屋。

闭目打坐去咯。

——如今,还得勤修啊。

-

段凌霄并没睡。

他仍坐在桌边,面色寡冷地擦拭长剑。

七尺长剑横亘桌面,沾着泠泠月光,杀机暗伏,寒芒凌厉。

他捏块帕子,眼皮半垂,长指沿剑刃徐徐而过。

他思索事情时,习惯擦剑。

——越严重,越血腥,擦得越慢、越温柔。

此刻,那双冷峻白皙的手,透着沉稳的杀意,耐心抚过。

若九州盟不接这无证悬案,怎么办?

段府上下,岂能平白死去?

但如今与这冯通,他单凭修为确不可敌,那...来阴的呢?

所谓灯下黑,何不易容伪装,从千秋尔那拿上几粒剧毒,掉头主动找那老王.八。

但此法终究耗时又冒险。

须得等稳妥的法子不可行,再试。

段凌霄沉思着,余光忽地瞥见异样:竟有数朵粉紫花瓣,自乾坤袋飞出。

“表妹!”他瞳仁皱缩。

——中断的灵力搜索,终于又有指示。

按理说,他内伤在身,不可用灵力。

但段凌霄此刻可顾不得,他捏诀念诗咒,单薄的眼皮微垂,透出股凛冽霜雪气。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话落,粉紫花瓣纷飞涌泄,花雨狂乱,瞬息盘旋整间屋子。

黑衣少年在这梦幻暴雨中,长身独立,浑身冷肃。

他抬起左臂。

幽美的万千花瓣凝成粉紫花绳,几许旋绕,如小蛇盘上他手腕。

——这时若放出花海指路,那着实显眼了。

“咳...”段凌霄喉间鲜血腥甜涌出,他闷咳一声,潦草擦过血渍,提剑疾去。

只是催动千百度,便让他体内血气翻涌,十分不适。

但。

表妹,可不定有时间等他。

...

千秋尔是被烫醒的。

她完成今日修炼,心满意得,无事挂念地安然睡去了。

梦里在火堆前烤鱼,忽地,那火星点子溅上她手腕,甩也甩不掉,还愈演愈烈。

“啊!呼呼呼,呼——!”

千秋尔猛地坐起,青丝散乱,她本能寻到身体痛处,噘着嘴,快速对右手呼气。

迷蒙的睡眼这才迟缓睁开。

却见虎口处,红梅艳艳生辉,花瓣勾了圈火焰。

睡意顿时褪去大半!

姒坤曾言,结契印记发烫,是对方遇险,若有火焰,便是性命之忧。

千秋尔腾地跳起,穿着轻薄中单,径直破窗而去。

月色屋檐下,女子四肢着地狂奔,飞跃,身姿矫健而轻盈,两只猫耳尖抖动,白绒毛虚晃,两手的铃铛击敲瓦檐,叮叮作响。

她不时自怀中掏出卷轴,确定少年踪迹,追奔而去。

终于,穿过城外的漆黑山林,千秋尔找到卷轴所绘的那座砖瓦小院。

她足尖点过轻细高耸的枝头,一个倒空翻越,蓬松干净的白尾随身垂荡,左手按上沁凉砖面,单膝跪地,落向院墙。

兽瞳竖立,目光紧张地左右梭巡。

这浸在阴蓝月光中的小院,血腥气浓郁,七横八竖倒着数具尸体,夜风吹过,血泊涟漪凄森。

“恩公!”

千秋尔嗅闻到混杂气味中,那抹被她着意记下的,少年气息。

她身形一闪,来到门扇碎裂的卧房。

狭窄室内,血腥味更重。

踩过地上迸溅的木屑,千秋尔一个箭步,冲向床边昏迷的少年。

他身旁长剑染血,眉宇间冷汗滚落,颤抖的睫毛润了汗更显浓黑。

千秋尔伸出两指,火速探上他腕部。

登时猫耳一竖。

“找死,找死!”千秋尔低骂。

这小子今日才服药,内伤最讲温养,他非但任用灵力,还怒火攻心,直烧心脉。

追来途中千秋尔便猜测,他许是突然有了表妹消息。

此刻看他手心,紧攥不放一片雪青色芙蓉布料,显然是女子残破的衣裙。

但。

他不知会自己,独身前来。

两人为何还结契?!

千秋尔平复心绪,葱白两指轻捏少年颊侧,俯下头——

当务之急还是。

渡仙气解攸关。

前后不过两日,失去两口仙气了...

千秋尔微噘嘴。亏本啊!

她这记挂亏本,那边少年已恍惚苏醒。

鸦色长睫几经颤动,轻缓掀起。

那排浓郁小扇,慢动作刮过冷白如瓷的皮肤,划过微扬深邃的眼角,不经心勾出点玉魂的妩媚气。

千秋尔近距离对视这双漂亮的丹凤眼,喜道:“恩公,你醒...”

“你在作甚!!”他断喝。

声音淬了冰,一掌猛推开她,清冷瞳仁里烧着郁怒,攥起袖口恶狠狠擦唇瓣,磨出血也不在意。

他推得用力,千秋尔一屁股摔倒,右手结实按上地面的宽刀。

汩汩的温热霎时流出,血色淌过结契的红梅印。

“我...”她有些怔愣,背在身后的右手合握,灵力裹着指腹按压伤口,堵住血流,“我在为你输灵气...”

当然不能说出是仙气。

——罪仙堕凡,不可主动告知世人身份,否遭惩处。

更何况,她还是仙骨留存的特殊一例。

“输灵气何须用嘴!!”果然,少年咬牙怒道。

尘世间,仙气易飘散,才幽封唇齿间渡之,灵气则不然。

它从天地引入修炼者体内,被其炼化为己身之物,可轻巧附着全身。

常见的渡灵气方式,不过是掌心传输。

千秋尔扁扁嘴,只好苍白扯道:“我们灵猫族是这样...”

少年好像有些信了。

但脸色仍阴沉如水。

他微踉跄地起身,结霜的眉眼望向床上可怖的场景:死不瞑目的男子躺在凌乱被褥中,脖颈有两道长短不一的血痕。

段凌霄来时,表妹已不在,倒有个蒙面男子正收拾院外屋内的尸体。

瞧见他,男子转身欲跑,两人争斗过招起来。奈何他有伤在身,还是让那人跑了。

段凌霄忍耐喉间痛痒,眉心轻压,执起血剑,抵上男人身体——

顿了顿,微侧头。

并未看向她,只从睫毛余光冷漠觑她一眼。

“你出去。”

声音低沉,毫无音调起伏,满满的不愿搭理。

“莫要生气嘛!”千秋尔脚尖向外,侧身朝他眨眼,“我为恩公渡灵气,与我用嘴吃烧鸡,心情是一样滴!”

“...出、去!”

少年终于抬眼了,眼皮半压,目光锐利寒冷,面庞隐隐抽搐。

千秋尔抬起两手,食指抵拇指,踩着轻悄猫步,倒退出去。

蹿到屋外,绕个弯来到破窗前,无声翘着嘴角,矮身透过窗洞张望。

她在屋内时间不长,但也注意到些信息。

比如。

除段凌霄手中握的那片衣裙碎料,床上再没多余的,暗示着曾有女子在此的东西。

头发丝都无。

说明。

有人刻意打扫过现场。

段凌霄见她出去,这才压着剑尖,割开男子衣衫。

曾听千秋尔提及,无目堂少主的死法。

她是没半点羞涩讲的,他是为表妹惊心下听的。

但。

仍会分神感叹,她的粗野直率。

直到方才,她...

她竟那样对自己!!

段凌霄胸腔起伏数下,闭闭眼,敛回心绪。

利刃割过衣衫,轻易将男子下身曝露视野。

段凌霄睨了眼那处,确认情况后嫌恶移开视线,可这一抬眼,登时眉头微皱。

男人左腰下两到三指的地方,有轻微的紫红淤痕。

那淤痕,正是指腹大小。

锁灵穴。

段凌霄不由捏紧手中雪青色碎衣。

这...难道是灵力低微的表妹所为?

片刻后,段凌霄收剑出门。

他一出来,就瞧见千秋尔无害地袖着双手,冲他笑眼弯弯。

女子青丝披散,甚有几缕翘起,顶在不施脂粉的净面上,只穿身中单,衣上沾了灰尘,领襟还夹几片翠叶。

再迷糊,也是为他心急而来的。

段凌霄侧过头,攥了两下袖口。

动动唇,还只是硬邦邦说出。

“须知,男女有别。”

-

似乎冷战了,又似乎...没有。

长街寂静空荡,前方转弯处,少年挺拔的背影消失。

收拾完小院尸体,两人不言不语,一前一后走回。

他步子迈得大,将她远远甩在身后,而她...也根本没追的意思。

没劲。

真没劲。

千秋尔双手揪扯长发,心中郁闷,跺着脚走路。

怎么姒坤要寻他还恩?

虽说关心则乱,但若是个年长沉着的,今夜也不会贸然独去,将她丢下;

抑或是个年轻活泛的,临事色变,拿不准主意,也会与她商讨一二。

无论怎样,都好过这寡言少语的冰锥子。

噢,就算寡言少语,判官就...

千秋尔心中怒涨的火苗悬停,垂下睫毛。

判官就...

“小猫,你在想什么呢?”

忽然,头顶轻轻一声笑,如拨开夜色的微凉涟漪。

千秋尔抬眸。

男人坐于屋檐,两手轻按在身后,白衣飘飘,姿态潇洒。侧影映着天边一轮圆月,又很是高寒。

他瞧她有些时间了。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女子披散满头青丝,只穿着中单,失魂落魄地慢吞吞走,还不时跺脚扯头。

着实有些好笑。

他屈起左腿,托腮压上去,饶有兴致垂头问:“你梦游?”

千秋尔眼皮微抬,不轻不重翻个小白眼,不答话,径直朝前去。

男人不恼不怒,也没留她的意思,又将手掌压上瓦片,漫无目的瞧天幕皎月。

倏地。

清凉夜风,送来股若有似无的血香。

他身体蓦然僵住,瓦檐上的十指紧扣,黑手套绷得清晰可见凸起的骨节。

而指尖那处...正丝丝冒着浑浊青烟。

千秋尔摘了根狗尾草,吊在嘴畔一上一下晃动,两手交握撑于头顶,踮脚抻了个大懒腰。

想通了。

不与他计较,完事回天,再也不见。

舒服的懒腰结束,双手垂落——

右腕遽然一痛。

“啊...”

惊呼不及出口,便被铁石般冷硬的手臂圈住腰,耳畔嗡鸣一阵风,整个飞转进无人的逼仄小巷中。

“你...”

千秋尔背靠阴凉墙壁,双眸圆睁,呼吸有些急促地望向面前人。

幽冷月色里,雪色长衫的男子虎口使力,强势扣住她双手,又忽地单膝着地,半跪在她面前。

侧着头,捧起她流血的右手,颈部点点抽动,以诡异专注的方式缓缓靠近她掌心。

滑凉的柔软掠过。

“0.0!”千秋尔瞪起眼。

这家伙竟...竟在舔她伤口。

“住手...哦不,住口啊啊啊!!”千秋尔挣扎甩手,高声嚎叫。

许是她叫得太凶,他仰头,侧额看来。

正值夜风起,这角度下,他白纱幕篱被吹起一角,若隐若现间露出双眼。

凄冷长眸,瞳仁凝出一粒胭脂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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