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光寺回来,段凌霄再次尝试寻找表妹线索,然而催动千百度无果,千秋尔便将桃伯桃的山河盘所问讯息转告他。
【有眼无珠】
两人沉默对望。
何谓近在眼前,有眼无珠。
段凌霄嘴角抽了下,迈步向前:“走。”
两人在大光寺山脚下的城镇租了个院子,段凌霄每日除去修习,便忙于精炼识鬼灵器,时常一抬头,发现早晨在那打坐修炼的千秋尔,竟是直到入夜还没动过。
段凌霄摇头。
——动来动去的是她,一动不动的也是她,习性不定。
偶尔,两人会去城外的无人林中切磋,段凌霄发现,千秋尔虽然修为不高,但心法参悟通透,是典型的实力与境界不符,而这种人,最易出现一朝腾飞的情况。
毕竟,心法境界大多需要通过世事无常的各种历练来点滴沉淀。这也是段凌霄此前不断云游的缘故——很残酷的一点,人生苦楚往往是得道机缘。
可......
段凌霄抬眸望向不远处树下,那抱着烧鸡笑眯眯啃吃的姑娘,这家伙身上哪里有半点的沧桑清苦感啊。
有时甚至都想不起她活了八百年,或者,她这八百年定是顺风顺水,不然如何都想不通:人怎能如此没心没肺,像是第一天活着那样,不留痕地活着。
段凌霄无声一叹,坐在连绵草坡上,轻轻擦拭长剑,耳畔是风过的树声沙哗。他微微眯眼,凝望天穹迢远,百里苍翠,忽觉这一刻的宁静,似有百年风光。
再回眸时,千秋尔已然啃完烧鸡,膝盖抵地,撅臀趴在地上不知在写什么。
他走过去,瞧见她手边摆了两张纸,左边细密繁杂绘制着缝魂图,右边......
净化秽气之法。
段凌霄抿唇,眼底墨色重了些,眉头微拧。
她为何突然研究起秽气了。
思忖之际,却听得千秋尔左腕的一只铃铛叮叮作响。千秋尔愣了下,肉眼可见的面色泛红,深深吸了口气,才按上那只摇晃剧烈的铃铛。
“小千姑娘。”对面先开口,声线仍旧平和温柔。
千秋尔笑:“陆公子,是有何事?”
陆歧真前两次也找过她,不过是问外敷药的涂抹方式,千秋尔便以为,这次也没甚大事。
“不知小千姑娘是否方便,陆某现在......咳、咳咳。”
不待他说完话,千秋尔面色一凛,将两张纸揣入怀中,取下那颗铃铛指尖一弹,金光荡开,人就消失没了影。
只剩风中仓促一句:“阿段,我很快回来。”
秋风吹过,黑衣少年抱剑站在绵绵草坡上,垂额良久不语。
半晌,他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张寒木帕,盯着帕子包裹的灵符,想起从前二人为了通讯工具整出的一系列花活,便若有似无嗤笑出声。
她甚至一句解释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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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歧真趴在床畔咳嗽,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手中铃铛金光闪过,指腹那瞬被莫名的灼热烫了下。
紧接着,垂下的视线便多了双雏菊绣鞋。
一只手轻轻托起他无力的手,将他扶正了靠坐床头。
“小、小千姑娘......”陆歧真诧然。
千秋尔额滚冷汗,面色苍白,她坐上床沿,直接捞起他一只手腕,搭脉察看。
“小千姑娘,你,你的脸色不是很好......”陆歧真声线带着病热的沙哑,迟疑开口。
千秋尔掀眼。
许是没料到她会突然来此,他仅仅穿着中单,乌发披散,嘴边血迹淡淡。
他发质很好,黑亮柔顺,如水淌过肩背,千秋尔还记得,方才自己扶起他时,那清香的发抚过她手面,幽凉柔滑。
察觉她的注视,陆歧真垂眼,那只被她握住的手腕下意识抽动,但半途记着她是在看诊,又强迫自己止住。
他扯来床边一件桔梗紫的长衫,虚虚披上肩膀,单手揪住领口。仍是低额,漆黑睫毛压下一排,泪痣点在漂亮的桃花眼下。
“我如今修为不够,铃铛瞬移的时限很短,因此心底焦灼,有些上了脸色。”千秋尔笑了笑,收回目光。
她特意没提这铃铛的瞬移极其消耗自身灵力,而她如今修为又低,驾驭起来很有些力不从心。
“......嗯。”陆歧真声音有些低,静了会儿,有礼补充一句,“劳烦小千姑娘跑来一趟。”
“不麻烦。”
他每每这样说,她次次这般答。
两人静默许时。
千秋尔没忍住又瞄了他一眼。
他如玉的指尖轻扯领口,略微偏头朝向床里,侧脸温润秀丽,雪白的脖颈泛出浅粉色,分明是细腻美好的皮肤,却忽然,皮下一条条黑蛇暴起,碾压过这香泽。
“呃!”陆歧真闷哼,瞬间五官紧皱,弯腰呼吸急促,双手不自觉合握紧攥,青筋凸出。
“别、别咬自己。”千秋尔捧起他的脸,看他痛苦地撕咬嘴唇,原先花瓣似的红唇,如今被咬得斑驳绽裂,**的血肉糜艳。
陆歧真痛得失神,被她一触碰,就顺势将手攥上她的臂弯,狠狠紧扣。
千秋尔看着隐隐癫狂的他,就像当初他在红花林见她第一眼那样——
看见你受伤,就止不住落泪。
泪水一滴滴砸落陆歧真的脸,他微仰面容,那双向来沉静的桃花眼里竟也有黑气流动,刺激得双目泪血。
浓郁的血滴又被她的泪珠打散,一行行浅红泥泞淌落。
千秋尔掏出一粒回旋丹,哽咽着喂他服下,他齿关咬合得紧,服药时也不收力道,将千秋尔来不及收回的食指咬出深深的血印。
但他身处鼎盛的痛苦,对这一切行为都是无意识的。
服下仙药回旋丹,陆歧真气息逐渐平稳。千秋尔松了口气,正欲退后,却听面前人低呜一声,便将双臂伸来,紧紧拥住了她。
陆歧真可不知自己在作甚,他只是凭本能确认眼前这人给了自己安稳,将自己从方才的焦灼之苦中救了出来。
他细声呜咽,鼻尖抵着她肩颈磨蹭,面庞的血与泪一团团糊上她的皮肤。
千秋尔只愣了一息,便低下睫毛,顺着他的悲咽声,一下下温静地拍抚他脊背,直到躁动疯狂的他在怀中安静下来。
日落西斜,屋内光线逐渐暗沉,不知过去多久。
陆歧真恢复意识时,发觉自己枕在一个臂弯中,双手还紧紧怀抱这人,以种温顺与依恋的姿势倚靠她。
“小千......姑娘?”他磕绊开口,眼底恍惚未散,声线透着虚弱的低哑。
见他清醒,千秋尔自然地松开手,低着头递出一纸药方,一瓶丹药:“看来上次只是暂时压制秽气,但你体内粗粗估算有......”
她声音哽住,握着药方的指尖发颤,说不清是悲是怒,“有二十余种秽气。”
闻言,陆歧真放在被衾下的手攥紧,微微阖眼,平复了下呼吸。
千秋尔继续道:“每道秽气属性不同,用药也需对应筛选,否则牵一发动全身。我需要时间慢慢设计整个治疗方案。你目前先吃这个方子,若再遇此种情况,休要强撑,立时服这瓶丹药,一次一粒足矣。”
陆歧真见她全程低头,只模糊可见下半张脸,想起她来时说不可逗留,便伸手温和接过,“多谢小千姑娘,某记下了。”
说着,便欲抬手唤侍者。
千秋尔捧起铃铛,向他眯眼一笑:“陆公子,诊金下次再一起结付吧,我的时限到咯。”
话落,化光遁入铃铛,消失不见。
陆歧真凝视着虚空静了许久,才缓慢眨了下眼,迟疑地翻开手心,只见那枚金铃铛已在掌心印出深色沟壑,他瞧着铃铛,眸光有些恍惚。
他现在还记得,方才抱着她的踏实感——那是完全被包容,体谅,呵护的。
往年发病的这段时间,他皆是带着几瓶疗效聊胜于无的丹药,避开众人,将自己锁在铁壁地牢中。
一个人煎熬,嘶吼,撞墙,用强悍意志苦度,每每痛到至极,还会幻视那群恶人走来......
空荡寂静的屋内,朦胧月色飘荡在床帐间,陆歧真垂颈,环抱双膝,额头轻轻抵上手腕,满头青丝拂落,顺滑的墨色披散。
一个孩童缩身的姿势。
他无意识晃动手指,那枚金铃铛便轻轻漾开清宁的铃音。听到这声音,陆歧真混乱的呼吸平静,心口再度安宁。
此前他从病痛中醒来,睁眼便是幽黑的铁牢,封闭的围墙,以及遍布伤痕,血淋淋的自己。
而这次,是唯一,不同的一次。
——他在旁人怀中醒来。
......
千秋尔出现时,将将入夜,天际深蓝。
段凌霄面色如霜坐于树下,长剑横在膝头,修长冷白的指尖来回摩挲剑柄。听闻动静,他垂着眼,也没抬眸。
但等了片刻,还不见那只猫过来,他这才冷冷掀开眼皮,这一看过去,顿时愣住。
只见草坡野花中,身着姜黄衣裙的女子蜷缩在地,面色惨白,身体隐约发抖。
“小千!”段凌霄喊道,立刻起身奔去。
“阿、段...”千秋尔强撑着睁开眼缝,将一张纸塞入他手心,声音嘶哑嘱咐,“按这个方子煮药给我。”
话落,彻底昏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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