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歧真醒来时,鼻尖除了苦涩药气,便是清新微腥的青草味,他隐约听见几点笑声,皱皱眉睁开眼,入目是低眉微笑的佛像,不由惊异,略一晃神坐起身。
难道是无音寺?
尚在思忖,人已循声望向前方。
院中青草漫漫,绿藤爬墙,那姑娘挽起袖口与裤脚,四肢修长,身姿轻盈,两条黑亮的马尾垂肩,扎着鹅黄头巾,整个人站在秋光中,利落干净,笑意明媚。
她正给旁边足人高的绿草扎捆,而她笑盈盈看着的...
陆歧真瞳仁微缩。
那是个下身为缥缈云团,上身由白雾凝聚的小沙弥,朝着千秋尔一手合拢,轻放胸前,似乎在感激。
门口这条路经过她拔草开道,现出条平整的悠长青石板路。
陆歧真望着日光下的她,想起这些天焦灼痛苦的昏迷中,几次夜晚里他短暂恢复意识,迷糊睁眼,总会看见的她。
她坐在自己身侧,低眸敛睑,那双灵动狡黠的眸子很是安静,为他轻柔解开潦草的包扎,仔仔细细清理伤处,涂药换药,缠裹纱布。
直到处理他手心的伤,似乎想起什么,捧着他的手,动容地看上许久,忽而抬眼——
那目光落上他时,他已意识消散,陷入又一场昏迷,只觉迷糊中好像有人凑近,轻轻问:“为何?”
此刻,陆歧真垂眼,看向自己包扎得细致漂亮的右手,指尖微微蜷缩。
那日替她拦箭...为何。
或许什么也不为。
“...陆公子?”一声轻唤响起。
千秋尔坐在一人高的草堆上,姜黄裙摆滑过草叶的翠绿,望着他,水润的眼睁大,嘴里叼着的草茎也掉了。
陆歧真眼睫轻垂,病白的脸笑得温柔:“小千姑娘。”
千秋尔立刻跳下草堆,雪白长尾滑过日光,两只猫耳迎风抖动,几乎是瞬间来到他身前。
一阵草木香携带清风扑面而来。
陆歧真被这阵风吹得微微阖眼,再睁开,便不禁将目光落向她,看她的猫耳,尾巴,再瞧向那双清亮的眼——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这妖相溢出。
便知晓她多欢喜。
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千秋尔又嗖地跑出去,在水井边洗过手,拿帕子擦净,来到他身侧搭脉。
陆歧真全程安静,温静地轻压眼角,直到她抬头一笑:“果然好了许多。”
陆歧真回之一笑,温文有礼:“有劳小千姑娘,请问某昏迷多久了?”
“三日。”
陆歧真颔首,望了眼不知何时飘至门口的小沙弥,讶异之情也恰到好处:“此处是无音寺?”
这话提醒了千秋尔什么,她站起身,点燃三只线香,道:“是呀。”
只是她这身子还没拜下,就被一双白烟手臂托住肘弯,小沙弥头顶现出一行字:【施主请起,小僧不可再受。】
千秋尔愣了下,见他微笑的眼底满是坚定,便站直身子,原地想了想,将线香递给陆歧真。
“陆公子,你能平安回来,也上支香感念吧。”
陆歧真虽不知何故,却也依言站起,大病初愈的身子行动起来稍显缓慢,千秋尔垂眸退后,并未伸手扶他。
陆歧真从她手中接过线香,面色恬静虔诚,恭谨拜了三拜,上前插香:“小千姑娘,这次多亏你救了在下。”
千秋尔答得很快:“嘿嘿,毕竟你还欠我诊金,不能平白故去。”
小沙弥闻言歪了下头,有丝疑惑地听两人这番对话,模样乖巧而纯真。
陆歧真见状,这才问出口:“请教这位是...”
千秋尔眼睛亮了下,右手朝前一伸指向小沙弥,后者很是上道地面朝陆歧真,垂额行了个单手礼。
“他可是无音寺的小地仙啊!”千秋尔笑呵呵道。
陆歧真微讶,看了过去。
秋日明净的光折过屋檐,洒落在小沙弥静默浅笑的面容,令他看着甚是净白无暇。
-
夜黑风高,密林河边跑过一群白衣人,脚步声惊起林中宿鸟,一阵扑啦啦声响后,冰冷无波的河面悄然冒出一颗头。
段临仙长发湿漉,黏在她苍白姣好的容颜上,整个人好似冷媚危险的海妖。
她微微阖眼,水珠滚过眉心鼻骨,牙齿冻得打颤,却还是极快地动作起来,挥动僵直发肿的手,游向岸边。
这数日里,树洞,河底,石穴,各种地方她皆有躲藏,期间某次藏在树头,从路过的白衣堂弟子的对话中,甚至探听到些许消息。
如今,白衣堂的第一目标不再是她,而是逃出去——寻到无音寺。
这便给了她喘息之机。
段临仙捏诀烘干衣裳,摸了摸湿淋的脸,便轻车熟路走入面前一小片飘着淡淡雾气的树林。
她深知在这怪异之地,不如结结实实先摸清一片区域,如此可攻可守。因而几处奔波后,选了这一块临河靠山的密林,此处可供躲藏的地方最多。
段临仙熟稔地走在雾气中,不一会儿便来到棵野果树下,足尖轻点,跃上树枝。她抬手摘了数颗鲜红的果子,坐在枝头吃了起来。
她那头青丝简单用布条扎了个低马尾垂在背后,经历数日的荒野求生,那张不施粉黛的脸萦绕几分清苦的冰冷。
这时,一柄细剑自上方树头猛地刺来。
本在低头吃果的女子,蓦然侧首,抬手将一只果子掷来,长剑刺穿饱满的红果,丰沛的汁水四散溅落。
剑尖嗖嗖两下,红果彻底炸裂喷出小片红雾,而段临仙已用这丁点时间跳去另根树枝,手握簪剑,冷眼望来。
碧翠的枝叶掩映间,一名白衣弟子藏身其中,见她抬眸看来,一下被那绝美的面容震慑,待他回过神,女子已手持簪剑刺来,下手狠劲利落。
然而冰冷的触感才抵上脖颈,他便反应极快地后仰躲开,落到不远处树枝上,人如白鹤踩着细枝,枝条轻微上下晃动。
他抹了下脖颈的血线,凝望指腹的猩红色,微微蹙眉。
师父所言为真,这女子会下作的媚术,他方才...定是被这妖术蛊惑心神,一时不察。
段临仙见先机已失,有些懊恼,擦了擦簪剑血渍,冷冷盯视他。
白衣弟子手执长剑,似乎也在抵抗内心潜伏的诱惑,肃声清正,道:“你这妖女手段卑污,心思狠毒,竟意图谋杀堂主,那就是与白衣堂上下作对,是我等的仇人!”
段临仙不屑冷笑一声。
白衣弟子深深呼吸一下,将手心剑柄攥紧,冲身袭去时,将眼前这女子视作心底魔影的具象。
夜色林中,两人围绕粗壮的巨树打斗起来。
段临仙不擅长正面杀敌,何况此人精通剑术,当他的长剑刺向自己脖颈时,千钧一发之际,段临仙不得不动用自己并不中意的媚术。
她轻一抬眼,烟视媚行,秋水瞳仁含愁,欲语还休将眼神落向他。
男子手中之剑迟滞。
时间好似停驻,面前只有这姿容如仙的女子,可倏然,他脑中一道清明的声音训斥而过,男子反应过来,立刻抓住她的手按上自己心口。
段临仙的簪剑正刺向他左胸,这一下就将剑刃抵上了自己手背。她不料他短短两息竟就醒神,抬眼看去,男人的眼神仍旧深邃炽热,暗涌翻腾。
他还在挣扎。
若是再迟疑,只怕他就完全摆脱媚术了,这附着她灵力的一剑不可再中途变化攻击方向,以免攻势削弱。
段临仙咬牙,齿间低吼溢出,眼底凶光闪过,无视他拿自己的手挡住心口,一剑狠狠刺去,直穿过自己手骨,刺入男人心脏。
男人闷哼吐血,没想到她能如此狠决,震惊掀眼。
段临仙目眦欲裂,饶是近距离做着可怖表情,面容仍是惊为天人的美,她甚至加重力气,将簪剑更深地刺穿血肉。
男人身形不稳,向树下栽去。
因这簪剑将她的手与男子身体相连,两人一同摔了下去,男子连连吐血,段临仙见他气息虚弱,已无活头,这才拔了簪剑。
她倒吸气看着自己血肉绽开的左手,眉眼一股浓郁力气划过,抬腕,便要用簪剑割裂男子脖颈——
“你还在用媚术?”忽然,男子低哑开口。
段临仙微怔,下意识回答:“早就没有了。”
男子闻言,缓缓瞪大了眼,头顶明月映在靛蓝天幕,树影漆黑斑驳,宛如涟漪散落于夜色河流。
这女子青丝缭乱,面庞染血,一双眼写满清冷的杀意,确实并非媚术该有。
那为何...
他未竟的思绪停在这。
只因脖颈一抹冰凉划过,终结故事的所有可能。
段临仙将簪剑割过男子脖颈,这顺滑爽利的一抹,使她心底郁闷稍微纾解——每每使用媚术都让她有些屈辱感。
她擦净簪剑血污,重又插入发间,便翻起男子衣衫,将从乾坤袋中翻出的灵石丹药,全部收入自己腰包,跟从陆歧真身上搜刮的放在一处。
啪嗒。
有枚令牌掉落地面。
段临仙扫去一眼:【白衣堂,白不言。】
哦,那名常年在外的二弟子。
段临仙初入白衣堂时,便听人提起这白不言是众弟子中心智最坚定之人,只不过同样是冷厉寡言的性子,他并无白岚会揣摩堂主心思,因而大弟子常伴左右,二弟子常出外务。
这次,白不言才回来便遇到此事,与他们堂主一同追杀她来了。
段临仙嗤笑一声,嫌恶地将令牌踢去一边,现在看到白衣堂三字就觉着晦气。
她坐在尸体不远处,先处理起左手骇人的伤口。
整条手臂痛得发麻抖动,她掏出止痛丹,服下后瞬间舒缓许多。望着这瓶丹药,段临仙不由又想起那晚与千秋尔酒楼相遇,对方很是大方地给了她这品级极好的良药,还...
悄悄替她付了账。
真是好玩。
思及此处,段临仙微微弯唇,但下一刻,她眉头一拧,掀眼。
落叶飘飞,面前少年一袭黑衣,背负长剑,平素冷漠的脸此刻露出稍显呆滞的神情。
他看着她,眼眶逐渐泛红。
“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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