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秋风裹挟着雨点来的又急又猛，敲打在僻静的墓园中，带起一阵仿若亡者被惊扰的叹息。
哈特熟稔的将一只木桶踢到角落处，接住滴答落进屋内的雨水，神情闲适的搅动着炉上的一锅炖菜，不时安抚着试图凑近嗅闻的猎犬。
“金币，你的胡子烧焦了。”
听见少年惊讶的轻呼，名为“金币”的混血猎犬猛地站起身退开几步，直到哈特忍不住大笑起来才意识到又被耍了，便又愤愤的用头去撞他的肩膀。
浅到几乎发白的金发被哈特随手撩起，露出一双盈满了笑意的眸子，右眼是静谧深林般的浓郁墨绿，左眼——
左眼却是全然漆黑宛如空洞的骇人眼球。
这双已经不能用异瞳来概括的诡异眼睛，便是16岁的哈特成为守墓人的直接缘由。
等到炖菜的汤汁变得浓稠，“咕嘟咕嘟”泛起大泡的时候，哈特便将其从炉火上挪下来，在金币的大木碗里倒上一半，自己则直接将木勺伸进锅中取食。
黑面包块浸饱了汤汁总算没有那么难以下咽，哈特小心咀嚼着以防被石子崩坏了牙齿，转头将中午当做餐盘的干面包片丢给金币。
若在寻常农户家中，这样足以当做凶器的“面包盘”通常会由猪来消灭掉，而大型猎犬的牙齿显然也能胜任这一工作。
愉快的晚餐时间刚刚开始不久，响彻的雨声之中突然多出了一声轰鸣，在这静谧的墓园之夜里显得尤为惊人。
“天！千万别是哪位大人的墓塌了！”哈特立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冲进雨幕中，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金币，看家！”
这间小屋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除了几块黑面包哪里有什么值得看顾的？不过是他心疼相依为命的爱犬，不想它与自己一起冒着伤寒死掉的风险罢了。
然而金币对于主人的关切充耳不闻，舌头一甩将木碗舔光之后，也迈开步子冲向了墓园的方向。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密集的雨丝几乎在眼前织成一片帘幕，哈特凭借着浅淡的月光努力辨认着，随着脚步深入声音也愈发焦急起来。
这座墓园埋葬着海德家族的所有后代，越往深处去年份就越久远，估摸着已经行至过半，可哈特还没有找到那座被大雨冲垮的坟墓。
就连金币也似乎感受到了饭碗不保的气息，焦虑的拖着主人的裤脚意图逃避。
“哈哈……年久失修也是难免的事情，对吧，金币？”越是紧张的时候，哈特就越是多话，在这墓园中除了亡灵之外，便只有金币能够听他絮絮叨叨的自我安慰。
直到……那座雕刻着丧葬花纹的拱门出现在眼前，他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跌进了滚沸的汤水中。
第一任海德家主的墓穴凿刻进山体之中，洞口处由整块的花岗岩遮挡严实、并以手腕粗的锁链缠缚。而如今这一切都被山体上被冲下的大小石块、泥土遮挡住，不知封门的石板和墓志铭有没有因为剧烈的冲击受到损坏。
到了这时，泼洒在脸上的雨水总算小了一些，哈特干劲十足的上前搬石头、挖泥土，希望赶在墓室被灌进更多泥水之前挽救一点损失。
金币高大的身量在此时终于发挥了优势，无论是舞动爪子刨土、还是用脑袋拱走石块都做的十分出色，使得它的主人在力竭之前便完成了清理工作。
不幸的是，封门的石板的确缺损了一角，哈特伸手掏了掏发现有不少泥水趁机涌了进去，下意识向内张望的时候，却被那深邃如同没有尽头的黑暗深深吸引住——
传闻这位家主从北地的冰山雪原中来，以赫赫威名和数不尽的财富开创了无上荣光，他的名讳连君王都要避忌，时至今日人们提及时只消尊称“那位海德”。
这样神秘的大人，长眠之处该是何等的绮丽堂皇？
经年锈蚀的锁链已经被落石砸断，石板轻微移位露出的缝隙加上那块缺损，正好可容侧身钻过。
等哈特被沉闷的犬吠声惊醒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石板之后，金币正将头探过缺口、焦急的呼唤他出来。
“好了，金币，我只是看一看内里有没有塌方，很快就回来。”他瞥了眼缺口处一小滩泥浆，强行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找到了借口。
没有了月色映照，嵌在山体内的墓穴中是全然不可窥见的漆黑。
哈特试探着前进的动作卷起气流，引着石壁上灯火“腾腾”的次第亮起，将整个石廊照的通明，他却全然察觉不到蹊跷一般，更加利落的向着深处行去。
两旁绘满的画面被匆匆略过，奢靡的宴饮、无边的冰雪、形状可怖的怪物，哈特统统来不及细看，只觉得心跳的越来越快，急促的节奏仿佛在催促着他——
快些走、快些走……他等的太久了……
终于，他在一间宽敞的石室停了下来，盯着面前的诡异之物喃喃道：“竖棺？”
惊疑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着，仿佛启动了什么神秘的开关一般，那竖直倚靠着的石头棺材开始扑簌簌的落下粉末，很快便显露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男子身形。
那人一头栗色的蓬松长发垂在身侧，着一条长至脚背的素净白袍，苍白的面容上神色安详，仿佛刚刚陷入梦境。
石棺粉碎殆尽之后，在那人的脚下堆积起的粉末几乎蔓到了膝盖，然而这场毫无理由的崩坏还没有停止，那件材质上佳的衣袍也正在飞速的变薄、透明、最后成为石灰堆上的雪顶。
原本被这奇幻场景震惊到的哈特连忙移开了视线，强装镇定的嘟囔着：“难怪放着华美的墓穴不用，非要葬在山中，竟然真能保存的如此完好……”
自说自话是哈特的老毛病了，不过这次一开口他便有些后悔。
之前在空无一人之处发出些声音，到时能够为自己壮壮胆子，这会儿面前就笔直竖着一具骨肉俱全的尸体，再对着“他”说话难免令人后背发凉。
就像是“他”下一刻就会……
“汝是何人？”
“奉主和玛利亚的旨意，信徒虽然从未进入过教堂礼拜，但都是您的神侍将我拒之门外，我仍然虔诚信奉您的教诲，让亡魂归于安息、叫邪魔重归地狱吧——”
强烈的惊惧令哈特双脚生根定在当场，除了疯狂乱转的双目之外，唯有一条灵活的舌头，企图用语无伦次的祝祷击败对面光裸的尸鬼。
可惜辟除一切邪魔的圣光并未眷顾哈特，一只如石块般冰凉的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行带动他僵硬的脖颈转回原位，对上一双深棕色的深邃双眸。
这样漂亮的眼睛，若是能舔上一口……
停！他怎么会有这样变态的想法？！比起即将被尸鬼撕碎吞食的结局，哈特更加恐惧于自己再度阴暗悖逆起来的念头，那无异于他身负不祥的铁证，是自降生之时就背负的罪孽。
“汝身并无圣徒的虚伪气息，耶和华或是玛利亚皆不会施予你眷顾。”娇嫩鲜红如玫瑰花瓣的双唇轻蔑的勾起：“汝当祈求吾的垂怜。”
故去多年的“大人”，说起话来有着陈腐而骄矜的古怪腔调，低沉的声音也不似想象中骇人的嘶吼，令哈特无端生出些安心的情绪。
既然能够沟通，那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是的，大人，我祈求您的垂怜，如同……如同……”哈特从未见过正式的祝祷与称颂，之前那一段已经是他能东拼西凑来的全部，再想说些溢美之词也是有心无力。
好在那位大人只是傲娇的一摆手，表示不想听他蹩脚的说辞，皱着眉将哈特上下打量一番后，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般开口道：“脱衣。”
“什什什什……什么？”哈特结巴着将双手环在胸前，挺直了脖子不敢向下看一点。
哈特的确听说过，贵人们喜好美貌少年的作派足以追溯到王国建立之初，但他只是个不祥的“恶魔之子”，完全不符合那种金发雪肤湛蓝双眼的审美需求才对。
等等……既然这位大人已经成了尸鬼，该不会正喜欢这种暗黑又阴森的调调吧？
眼见这个不知所谓的粗鲁少年放空了双眼，身子极力想要背叛头颅所在、撅的尽可能远一些，这位脾气不算太好的大人终于露出了一双森白的犬齿，语气更加低沉的重复道：“将汝衣、交给吾！”
脖子都要被咬断了，什么衣服还是其他的都不重要了，哈特手忙脚乱的脱下粗麻长裤奉上，羞赧的将稍长的上衣扯了又扯，微微拱起脊背以保留最后的体面。
“转身。”
听从大人的指令，哈特几乎是眼含热泪的依言照做，耳边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不知道那冰凉的触感会落在身上哪一处，每一个毛孔都在紧张的瑟缩着。
赤足落在石板地面上并无声音，但哈特就是能够感受到那股来自异世的深寒正步步逼近……近了……更近了……
“汝还不跟上？ ”已经走到前方两步的大人不耐烦转过头来，忽略那紧窄到几乎崩裂的裤子和赤着的上身，连翻人白眼的时候都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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