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谶言的事,众卿有何意见?”
虞帝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他高坐在龙椅之上,虽对着台下的臣子说话,却并未抬头,只是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往日的折子。
文臣武将静立在两侧,众臣子各怀心思,似乎都不想做这出头鸟。
这谶言年年有,背后常常是不满朝堂意图谋反的人在捣鬼。借着什么谶言,什么天降异象来操控民心,都是些惯用手段罢了。
可今年的谶言却不同。
“凤出凤出,儿过于父,游游天际,天之意乎?”
余姚一带兴起的这则谶言被编成了歌谣,由乞儿跟孩童的嘴唱出,很快传遍了江南一带。
此歌谣的兴起恰逢当今皇后临盆之际,背后生事者的心思昭然若揭。矛头直指皇嗣,自然是想动摇大虞国本。
天子震怒,正欲下令追查之时,皇后突然生产了。
——太监来报,正是一女。
为着这蹊跷的谶言,虞帝特意在朝会上提及此事。他在殿内静静地候着,等着某些大臣的发言。
案上的奏折厚厚一沓,里面有一多半提及了谶言的事,另一些则是另立新后的谏言。
虞帝的手指在折子上轻轻敲打着,这谶言刚出,就有不少人想废后新立。
看来朝堂里面已是暗流涌动,有些人急于在后宫扶持自己的势力。
这谶言......难道与朝中大臣有关?
虞帝的视线看向台下的大臣,从左右丞相扫至六部的尚书侍郎们。若说权力相争欲壑难填,只会出在这些人身上。
他又扫向一旁的两个儿子,除了大臣,皇子为了夺嫡亦有可能参与。
能参政议事的唯有大皇子二皇子,其余皇子年幼,尚在启蒙读书。不过年幼未必就代表着无辜,哪个皇子背后没有世家大族的手笔呢?
既然谁都有嫌疑,不如让这些人齐聚一堂,好叫他看个仔细。
“陛下,老臣有奏。”
队列中果然有人急不可耐。
虞帝的视线追去,那是言官中资历最老的一位,名叫章丘。
他已老迈,再过几年便要告老还乡了,不知为何率先出来进言,难道有人的手伸到了言官之中?
大虞建国之初就设立了言官,他们的存在可谓独立于制度之外。
这些言官不听命于任何部门,既能监察百官,又能让久居深宫的皇帝不被臣子蒙蔽视听,从而避免臣子弄权、架空皇帝的事情发生。
然而在这样敏感的时节上,章丘竟然站出来了,这不得不让虞帝多想。
眼下章丘似乎痛下了某种决心,佝偻的背深深地弯了下去,苍老的声音中不自觉地有了一丝颤抖:
“陛......陛下迎娶皇后时,钦天监曾进言,皇后命格单薄,恐难承受圣上龙恩。”
“但陛下当年未听老臣劝谏,仍执意迎娶。”
章丘说完这些,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陛下的神色。
虞帝盯着章丘默不作声,手上的折子也随之丢在了一旁。
帝王略显不快,可章丘话赶话已经说到这了,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去:“然皇后自大婚后身体就弱病不断,五年无所出。”
“今诞下公主,却有此谶言盛行。”
“臣惶恐,不知是否是上天降怒,不吉之兆啊!”
大殿里一下沸反盈天,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难道章丘真的不想安度晚年了?
百官中只有左丞相沈文山不为所动,他微不可察地瞥了一眼章丘,此人并非自己门下,却在废后一事上出头。
既没有自己的庇护,又如此鲁莽,恐怕官路是要到此为止了。
人群中有一新任言官魏绍亦有感叹,心中只觉章丘胆量过人。只可惜在做官这条路上,靠胆量一向没有什么好下场。
念及章丘曾与家父交好,魏绍对其生出了几分怜悯之心。他略微思索后大步一迈,出列进言道:“陛下,臣以为此乃江湖术士妖言惑众,不可尽信。”
“章大人许是年事已高,竟信起了这神鬼之说。”
“臣当请陛下准其休沐半月,好好修身养神,免得又在大殿上胡言乱语。”
言毕又恭敬一礼,有意看了章丘一眼。如此台阶,不知章老能否意识到?
在天子动怒之前先斥责一番,也许能保章丘一命。
然而章丘是真的老了,他竟听不出这话是来救他命的,反而气急败坏起来。
章丘指着魏绍的鼻子,在大殿上破口大骂:“魏绍!竖子尔敢羞辱于我!”
“黄口小儿,黄口小儿!”
“你父亲在朝时,亦懂这天道之理,如何能生出你这等蛮子,竟是半分未随魏公!”
魏绍无奈地与之对视,这章老真是又老又犟,看来今日再难救他了。
正欲再替章丘辩驳两句。
龙案之上飞出一本奏折来,正砸于二人中间。
二人登时一身冷汗,齐齐跪地伏身。
然而虞帝并未有后面的动作,他批注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似乎忘却了这俩人,硬是晾着一老一小两个言官跪在地上。
此等情形,不禁令其余大臣敛声屏气,大殿上一时陷入寂静,只听见奏折翻阅的声音。
龙案上的奏折每翻一页,章丘的冷汗就多一滴,他这一生从未感到有如此难捱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虞帝的声音才传了过来:“章爱卿,朕看你是老不中用了,整日奏本不是街巷传闻,就是家长里短。”
“朕看你不像大虞的臣子,倒像制那民间小报的。”
“既是心不在朝堂上,朕不如随了你的愿吧?”
虞帝的一番话看似打趣,言外之意却是在警告章丘守好臣子的本分。皇权,不容任何人僭越。
章丘此时已是两股战战,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直淌。
他重重地磕在大殿金砖上,仿佛誓要砸破自己的脑袋:“老臣惶恐!老臣惶恐啊!请陛下开恩,臣所言句句为大虞着想,并非有意冒犯皇后!”
章丘的一番求饶却换来了天子的一声冷笑:“这天下臣子若都像章爱卿这般,只怕日子要舒服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也不必要什么臣子,朕去买份小报便是。”
这头话音刚落,人群中又站出一个老臣来:“陛下,章丘所言虽有不妥,但又涉及国本一事。”
虞帝的眼神随即转向这人,是礼部尚书严宏伯。
严宏伯接着说道:“皇后大婚五年才诞下公主,至今尚无嫡子。”
“此妖言虽无根无据,但无嫡子意味着国本不固,此事还需陛下三思啊!”
虞帝闭上眼睛,似乎被这帮老臣气得不轻。并非是他不想发作,然而前朝动乱刚刚结束不过数十年,他在战乱中得天下。
如今正是稳固朝纲、树立民心的时候,又岂能随意惩处朝中大臣。
他的来时路上每一步都殚精竭虑,每一刻都提心吊胆,这让他无比在意自己的皇位。
虞帝缓缓起身,在高台上来回踱步,锐利的眼神追至严宏伯身上:“国本不固?严卿的意思是朕老得不堪用了,要急着此时立嫡为储?”
“朕看是那太医院昏庸无能!连皇后的身体都调养不好!”
虞帝怒斥众人:“若今日你们只是来谈论朕的家事的,那便退朝吧!”
说完不待众臣反应,便起身拂袖。侯等的太监刘尚十分有眼色,随即高喊道:“起驾回宫——”
群臣之间互相张望着,却是谁也不敢再劝谏,最后只得跪地恭送。
朝会虽已结束,但虞帝并未直接回寝殿。
文武百官的话犹如细密的针,扎在了他最敏感、最在意、最不能对人展露的地方。
虞帝挥手停了下来,他高坐在轿辇之上,陷入了内心的博弈。
这是他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平心而论他的内心不是没有怜爱的,可凤命的谶言令他时时刻刻不能安心。
思虑至此,虞帝心中的这一点点亲情很快也被皇权占据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虞帝唤了一个近侍过来,令其取了公主的生辰八字。他要亲自去一趟钦天监,验证心中所想。
轿辇很快重新动了起来,改变了方向。
在钦天监中有一人位至国师,民间盛名更是堪比李淳风,此人便是公孙诏。
传闻这公孙诏生而知之,出身乡野,祖祖辈辈以耕地为生。他自幼无人教导,却可通晓古今、知天文地理。
当年虞帝探听到这人的传奇故事时便深感奇异,于是费尽心思欲使公孙诏入钦天监。
多年来屡次派人寻其住所都无功而返,也许是上天垂怜,去岁时派出的队伍终于寻到了公孙诏。
他在一偏僻山头建了一处茅屋,只在山上种地为生。见到帝王的队伍,公孙诏毅然决然地转身关上大门,怎么都不肯交涉。
奉命之人自然不敢擅自离去,只好在附近驻扎等候。
数日后,众人只听得公孙诏忽然在屋内狂笑:“罢了罢了,命数如此!”
随后他竟打开房门同意进宫了,自此他便担任钦天监的要职,虞帝还特许公孙天师不必遵守宫内诸多礼仪规矩,甚至免他跪拜。
这么一位传奇的人物,如今也会为皇家卖命。
仪仗队伍缓缓行至了钦天监,却被人告知公孙诏正坐在城楼上喝茶。
虞帝也不恼,微微颔首,命人又来到了城楼。他抬手命左右止步,自己则独身一人上前去。
刚一上楼,只见公孙诏面前放了两盏茶。虞帝伸手一碰茶杯,竟然还是热的,不由得讶异抬头看了一眼:“你知道朕要来?”
“臣昨日寅时便惊醒,梦一奇梦,醒来心悸不已,便求了一卦。”公孙诏完全没理会虞帝的发问,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此卦凶险异常,臣算尽便知命中之劫已至,故而特意早早沐浴更衣。”
虞帝并未计较他的自说自话,显然也习惯了公孙诏的行事,直接从怀里掏出玉牒丢与公孙诏:
“朕此来是为了替公主求吉问卜,她是朕和皇后第一个孩子,总是希望她平安顺遂的。”
在他二人交谈之间,远处的云已渐渐染上了墨色,看来有大雨将至。
风声飒飒,有鸟惊飞起。
公孙诏起身望见此景,不由得眉头紧锁。
如此预兆,处处显示着不祥,看来此事并不宜占卜......
公孙诏虽明白天象的提示,可帝王之命,谁又能违抗?他盯着象征着皇室秘辛的玉牒思虑再三。
罢了,命中之劫又怎能躲过,公孙诏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打开它。
......然而刹那间,电光石火!一道闪电劈至大地,击穿飞鸟无数。
登时将公孙诏吓得跌坐在软凳上。
似这般景象,显然已不是他个人吉凶祸福的事了。便是举整个钦天监之力,恐怕也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
这公主究竟是何命格,竟可牵动国运......
公孙诏擦了擦一头的汗,忙令人拿来纸笔在上面疾书演算。末了又猛然涂去,圈圈点点,如此反复。
良久他总算停笔,神色凝重地看向远方:“陛下可知我昨夜梦到何事?”
虞帝这才瞥了他一眼,顺着话询问道:“何事?”
公孙诏转头回望着虞帝,一字一顿道:“臣梦见一龙一凤在天上争斗,天地变色,好似宇宙倾倒。”
“臣在其中窥见此景,深知非臣可为。”
“......既非臣可为,却得见天机,必是命不久矣。”
虞帝望向远处,并未接公孙诏的话。
眼看虞帝仍然没有免他死罪的意思,公孙诏只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臣醒时,听闻公主恰好诞下,就在寅时。”
虞帝猛然回头盯着公孙诏,神色变得晦暗起来,眼里似有精光乍现,言语中更是裹藏着杀意。
“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本章出场人物介绍
虞帝:虞国始皇帝,在前朝动乱时夺得皇位,生性多疑。
章丘:朝中资历最老的言官,以清流中正自居。
魏绍:新任言官,其父与章丘交好。
沈文山:任左丞相,掌管吏部、礼部、户部。
严宏伯:任礼部尚书,与沈文山来往密切。
公孙诏:任钦天监国师,推演一国之运,去年才入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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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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