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出凤出,儿过于父,游游天际,天之意乎。”
安和五年,在余姚一带不知因何兴盛起一句谶言来,大街小巷的孩童人人都能唱得一二。
此句古怪,却无从追溯来源。
曾有人见衣着怪异的外乡人出没于街头巷尾,却又神鬼不知地离去了。
自那之后,余姚一地渐渐兴起了这莫名的歌谣,连黄口小儿竟也会学唱三分,街头茶馆更有文人骚客窃窃私议。
这唱者无意,听者有心。
此歌谣恰逢当今皇后临盆之际,生事者的心思昭然若揭,惹得天子震怒,正欲下令追查之时,皇后突然生产了。
——太监来报,正是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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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殿前上朝。
文臣武将均静立在两侧,偌大的殿内连呼吸声都可听见,群臣各怀心思,无一人想做这出头鸟。
“诸卿,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虞帝未抬头,只低头看着往日的折子,这里面自有暗流涌动,然而他并不急着捅破。
“臣,有奏陛下。”
列队中走出一位言官,他已老迈,是言官中做官时间最久的一位,眼下似是痛下决心的样子。
“臣闻余姚有一怪闻,当地儿童人人传唱一词,曰‘凤出凤出,儿过于父,游游天际,天之意乎’,臣以为,恐意有所指。”
此话一出,群臣哗然,看来这章言官颇有几分胆量,可惜在做官这条路上,靠胆量一向没有什么好下场。
章丘并未停止,苍老的声音中却有了一丝颤抖:
“陛......陛下迎娶皇后时,钦天监曾进言,皇后命格单薄,恐难承受圣上龙恩,但陛下并未听取臣等谏言,仍执意迎娶。”
虞帝难得抬头瞥了一眼老言官,手上的折子也随之丢在了一旁。
话赶话已经到这了,章丘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
“然皇后自大婚后身体就弱病不断,五年无所出,今诞下公主,却有此谶言盛行。”
“臣惶恐,不知是否是上天降怒,不吉之兆啊!”
大殿里一下沸反盈天,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难道章丘真的不想安度晚年了?
人群中一新任言官略略思考过后,大步一迈出列进言道:
“陛下,臣以为此乃江湖术士妖言惑众,不可尽信。”
“章大人许是年事已高,竟信起了这神鬼之说,臣当请陛下准其休沐半月,好好修身养神,免得在大殿上又胡言乱语。”
言毕又恭敬一礼,有意看了章丘一眼。
然而章丘真的老了,他竟听不出这话是来救他命的,反而在大殿上破口大骂起来:
“魏绍!竖子尔敢羞辱于我!”
“黄口小儿,黄口小儿!你父亲在朝时,亦懂这天道之理,如何能生出你这等蛮子,竟是半分未随魏公!”
魏绍无奈,这章老真是又老又犟,看来今日再难救他了。
正欲再替章丘辩驳两句,龙案之上飞出一本奏折来,正砸于二人中间。二人登时一身冷汗,齐齐跪地伏身。
然而虞帝并未有后面的动作,扔完折子后他又接着翻下一本,硬是晾着一老一小两个言官跪在地上。
一时间大殿之上静默无言,谁都不敢出大气。
虞帝每翻一页,章丘的冷汗就多一滴,这一生他从未感到有如此难捱的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虞帝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章爱卿,朕看你是老不中用了,整日奏本不是街巷传闻,就是家长里短。”
“朕看你不像大虞的臣子,倒像制那民间小报的,既是心不在朝堂上,朕不如随了你的愿吧?”
章丘此时已是两股战战,豆大的汗珠顺着脸往下直淌。
他重重地磕在大殿金砖上,仿佛誓要砸破自己的脑袋:
“臣惶恐!臣惶恐啊!请陛下开恩,臣所言句句为大虞着想,并非有意冒犯皇后!”
龙椅上的虞帝冷笑了一下:
“这天下臣子若都像章爱卿这般,只怕日子要舒服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也不必要什么臣子,朕去买份小报便是。”
未等虞帝训完,人群中又站出一个老臣来:
“陛下,章丘所言虽有不妥,但又涉及国本一事。”
“皇后大婚五年尚才诞下公主,至今尚无嫡子,此妖言虽无根无据,但无嫡子意味着国本不固,此事还需陛下三思啊!”
虞帝闭上眼睛,似乎被这帮老臣气得不轻。
并非是他不想发作,然而前朝动乱刚刚结束不过数十年,他在战乱中得天下。
如今正是稳固朝纲、树立民心的时候,又岂能随意惩处朝中大臣。
他的来时路上每一步都殚精竭虑,每一刻都提心吊胆,这让他无比在意自己的王位。
虞帝缓缓起身,在高台上来回踱步,猛然又砸了一个折子过去:
“国本不固?严卿的意思是朕老得不堪用了,要急着此时立嫡为储?”
“朕看是那太医院昏庸无能!连皇后的身体都调养不好!”
虞帝怒言:“若今日你们只是来谈论朕的家事的,那便退朝吧!”说完便起身拂袖。
侯等的太监十分有眼色,随即高喊道:“起驾回宫——”
群臣你看我我看你,却是谁也不敢再上前进言,最后只得跪地恭送。
但,虞帝并未直接回寝殿。
文武百官的话犹如细密的针,扎在了他最敏感、最在意、最不能对人展露的地方。
最是无情帝王家。
虞帝挥手停了下来,他高坐在轿辇之上,陷入了内心的博弈。
然而他的这一点亲情很快被皇权占据了。
虞帝唤了一个近侍过来,令其取了公主的生辰八字。
他要亲自去一趟钦天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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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中有一人地位可比国师,盛名更是堪比李淳风,此人便是——公孙诏。
传闻这公孙诏生而知之,出身乡野,祖祖辈辈以耕地为生。他自幼无人教导,却可通晓古今、知天文地理。
虞帝探听到这人的传奇故事,深感奇异,费尽心思欲使公孙诏入钦天监,多年来屡次派人寻其住所,都无功而返。
好不容易从一偏僻山头寻到他的茅屋,公孙诏却闭门不出。
奉命之人自然不敢擅自离去,只好在附近驻扎等候。
三日后只听得公孙诏忽然在屋内狂笑:“罢了罢了,命数如此!”
竟打开房门同意进宫了。
自此他便担任钦天监的要职,虞帝还特许公孙天师不必遵守宫内诸多礼仪规矩,甚至免他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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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仗队伍到钦天监时,公孙诏正坐在城楼上喝茶。
虞帝抬手命左右在城楼下候命,自己独身一人上前去。
刚一上楼,只见公孙诏面前放了两盏茶。
虞帝伸手一碰茶杯,竟然还是热的,不由得讶异抬头看了一眼:
“你知道朕要来?”
“臣昨日寅时便惊醒,梦一奇梦,醒来心悸不已,便求了一卦。”
公孙诏完全没理会虞帝的发问,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此卦凶险异常,臣算尽便知命中之劫已至,故而特意早早沐浴更衣。”
虞帝并未计较他的自说自话,显然也习惯了公孙诏的行事,直接从怀里掏出玉牒丢与何风仪:
“我此来是为了替公主求吉问卜,她乃是朕和皇后第一个孩子,总是希望她平安顺遂的。”
在这交谈之间,远处的云已渐渐染上了墨色,风声飒飒,有鸟惊飞起。公孙诏起身望见此景,不由得眉头紧锁,这等预兆,看来此事并不宜占卜......可帝王之命,谁又能违抗?
他盯着象征着皇室秘辛的玉牒思虑再三,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打开它。
然而刹那间,电光石火!一道闪电劈至大地,击穿飞鸟无数,登时将公孙诏吓得跌坐在软凳上。
似这般景象,显然已不是他个人吉凶祸福的事了,便是举整个钦天监之力,恐怕也无法承担这样的后果。这公主究竟是何命格,竟可牵动国运......
公孙诏擦了擦一头的汗,忙令人拿来纸笔,在上面疾书演算,末了又猛然涂去,圈圈点点,如此反复。
良久他总算停笔,神色凝重地看向远方:
“陛下可知我昨夜梦到何事?”
虞帝这才开口问:“何事?”
公孙诏转头望着虞帝,一字一顿道:
“臣梦见一龙一凤在天上争斗,天地变色,好似宇宙倾倒,臣在其中窥见此景,深知非臣可为。”
“......既非臣可为,却得见天机,必是命不久矣。”
虞帝望向远处,并未接公孙诏的话。
眼看虞帝仍然没有免他死罪的意思,公孙诏只得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臣醒时,听闻公主恰好诞下,就在寅时。”
虞帝猛然回头盯着公孙诏,神色变得晦暗起来,眼里似有精光乍现,言语中一时裹藏着杀意:
“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
公孙诏并不畏惧,一扫衣袍直直跪地:
“江山万物皆是陛下所有,臣的命亦在其中。”
“若陛下要臣死,臣一刻不敢耽搁,若陛下想保江山稳固,臣此刻还不能死。”
虞帝的手在案几上轻敲着,眼神在公孙诏身上流转。
从进宫的那一刻起,公孙诏便知自己的命运。其实到了他这个位置,早就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了,心里惟有天下大义。他没有跟虞帝说完,梦的后面那是如何的流光溢彩、霞光万道。
良久,虞帝露出亲和的笑容:
"朕不过同你说笑,何时又跟你真的计较过呢,起来吧。"
“依你之见,可有什么解决办法?”虞帝终是问出了内心深处的话。
公孙诏说了句没九族的话:
“凤若不再是凤,或可避免龙凤相争。”
开玩笑的,其实他根本没有九族。
要不然他怎么有胆进宫。
公孙诏自出生后,族中亲人便先后离奇过世。有人说他天煞孤星,也有人说他命格不凡。
虞帝闭目思虑良久,缓缓开口:
“她命格特殊,与朕及皇后相冲,今夜便叫人送去勇王府上,为宗室女。”
“此后便是朕嫡亲的孙女,至于公主......胎弱不足,已于今夜夭折,着礼部操办丧事。”
虞帝拂袖离开,声音从远处传来:
“此事不必告知皇后,其余的事你替我处理。”
公孙诏跪地拜别皇帝,藏在袖袍后的眼神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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