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霜之前想得不错,慕容规因为绕道去司州搬粮草,要比他晚半日穿过建州。在建州边界收到归霜遇袭的消息时,直接绕了一条远路去怀州。
东雍州刺史刘胜一直在紧张观察着城门附近的动向,雍州城门半夜也是灯火通明。照见底下一队黄甲士兵的时候,刘胜第一反应竟是狡诈的周人偷了齐军的衣服来骗他。
反复检查过归霜递上的右卫将军令牌之后,他还是将信将疑。
归霜一天内只啃了个白面饼,饶是他精力旺盛,经过一场恶战后,再带着剩下的几百残兵走了几十里到东雍州城门口,也到极限了。
他在城门下喊的声音也有些有气无力:“刺史大人,我们此番击败了埋伏的敌军,还俘虏了他们的将领。刺史若不相信,看看俘虏,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他把被五花大绑的宇文挥推了出来。
宇文挥这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两人又是第一次交手,因此归霜并不知道他就是北周的王储。可是刘胜认识他。
宇文挥和宇文朔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五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只是在细枝末节有微小的差异,宇文朔线条更加明晰硬朗,宇文挥线条较为俊逸柔和。在爱子被宇文朔杀后,刘胜就在心中把宇文挥的脸盘了无数遍。
看到他,刘胜竟然先愣了一下,中年丧子的悲痛复又笼上心头。他心中不禁冷笑一声,果真是天道好轮回!这下好了,宇文朔的宝贝儿子,也落到他手上了。
“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刘胜将人迎进城门附近的屯军处后,就让长史去帮忙给这几百人准备膳食。
归霜过来,和他说着刚刚一战的情况,他也听得心不在焉,目光全放在了归霜旁边的宇文挥身上,近乎痴魔。
宇文挥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刚刚被归霜抓住都没有这么害怕。他能感受到,这个人想要把自己千刀万剐。
归霜讲到自己的军队刚刚几乎是在以一敌十,心里是期待着刘胜能夸他一二。他习惯了,之前表现优异的时候,都会得到斛律升衷心的夸赞。
结果刘胜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痴痴地看着一旁发呆。
其实归霜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现在很需要有一个长辈来安慰自己。因为这一仗他杀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不是嗜杀的人,也不是多慈悲的人,但是战场的血腥与残酷,还是让他有些不适应。鲜血在眼前溅开,直到染红他的双眼,敌人的惨叫与哭喊不绝于耳……这些都会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不是一个杀人的冰冷兵器。从战场出来之后,他还想要做一个正常人。
斛律升一直教导他们,战永远是为了止战,总有人要背负战争的痛苦,他不会去逃避他身为将者的职责,但是他现在需要有人把他从战场的阴影里拉回来。
迟迟得不到回应,归霜忍不住在刘胜眼前挥了挥手:“……刺史,您在听吗?”
刘胜这才恍若梦醒般收回了目光:“啊,啊,将军真是英勇过人。”
正好这时长史准备好了膳食,归霜就牵过了身旁的宇文挥,想要带他去吃饭。
刘胜的手在空中虚张了一下,复又放下:“将军这是要去处决俘虏?”
归霜有些诧异:“我带他去吃饭啊?”
刘胜不可置信地吼道:“你说什么,吃饭?让俘虏吃饭?”
归霜看他声色俱厉的样子,下意识就把宇文挥朝自己这里拉了一点:“这俘虏身份尊贵,具体要如何处置还需回邺城请皇帝命令。”
刘胜气急反笑:“哈!哈!你知道这人是谁么?他可是北周的太子啊!”
闻言,归霜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宇文挥。宇文挥见身份被识破,屈辱地偏过了头,错开了视线。
肩上却被一只手拍了拍。
归霜一边不断打量他,一边道:“我说呢,这小子穿的这么华贵,不像个将军样子。怎么一路上喊都没喊一声呢?早说你是太子,我就把你给供着了。“
他说罢,就要把捆着宇文挥的绳子解开来,刘胜赶紧冲上前制止他:“将军说什么胡话呢这是?他是我们的敌人啊,世世代代的仇敌!”
归霜皱了皱眉:“刺史大人此言是何意?”
刘胜见他年轻,不愿退让:“你一直这么护着他做什么?我直说了,我和宇文朔有杀子之仇,你要把这小子送去邺城可以,我会让他活着去的。”
他说着,就要把宇文挥拖到自己这边去。
归霜按捺住火气,仍是护着宇文挥:“我竟不知,国事面前,能够先谈私仇?太子身份尊贵,不是你我二人能够做得了主的。”
刘胜将他一把推开:“你懂什么你,别在这里给我讲规矩!”
归霜忍无可忍,握住了刘胜伸出的手:“真是放肆!你以为你在和谁撒野!?论官职,我是正二品卫将军,你一个中州刺史,也能做我的主?”
刘胜冷笑着和他掰着手腕较劲:“这是我的地盘,我说什么便是什么!混小子也敢拿中央来压我!”
结果下一刻,手腕上传来一痛,然后膝盖一软,顷刻间,他就被归霜按在了地下。
士兵将二人起了争执的消息告诉了长史,长史刘宣忙不迭跑过来,他先给归霜赔了笑:“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刺史是一时被冲昏了头才多有冒犯啊!”
归霜这才放开刘胜,现在边境军情紧急,不是起内讧的时候。他心里也在暗骂自己沉不住气。
刘宣把刘胜拉到一边,在他耳边小声道:“如今非常时期,我们本来就与宇文朔有仇,切不可再与朝廷闹翻。我知将军丧子心痛,只是还需为自己多多谋划啊!”
刘胜重重地“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归霜一眼,而后转身走了。
刘宣只得留下来替他擦屁股:“刺史绝无冒犯将军之意,为人父母的,总是放不下孩子,还望将军多多海涵。征战辛苦,将军还是先去用膳吧。”
归霜吸了口气,也打算将这事就此揭过:“好,长史不必担忧,我有分寸的。”
说罢,便给宇文挥松了绑,带着他去吃饭了。
宇文挥近距离目睹了全过程,一时也是心情复杂。
归霜虽然给了他行动的自由,却一直亲自坐在他身边监视。宇文挥左顾右盼许久,感觉自己身手远不如人,只能将逃跑的念头悻悻地放弃了。
后半夜,领军寺剩余的这八百人就凑活席地歇息了几个时辰。
寅正,天将亮的时候,前线大捷的消息便传入了邺城内。
高琛正和度支省左户与右户的几名小吏商议着南梁俘虏的问题。
原本十几万的流民俘虏,被一路赶到邺城附近的时候,只剩下两万人不到。虽然折损了大半,但仍是不容放过的人力资源。
昨日与沈捷商议后,他最终决定还是要把这些人放到京畿附近屯田,再把原来京畿处的民户改为兵籍。
只是应该派谁去管理这么多人,该划哪一块地,该怎么解决秋收前吃饭问题,如何说服百姓同意,如何顺利编入军队,如何解决阻力,种种都是问题。
前几日宗悦出宫的时候,顺便去探究了下度支省各部小吏状况,主事是全被高门与宗室包揽的,做实事的大多都是那些卑微的寒门小吏。
宗悦侍奉齐国二帝许久,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停留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在卷宗埋头的一众小吏里找到了最有能力的那个人。
后来有暗中调查了他的背景。这人名叫张栎,原先只是贫寒的农户,在战乱中靠着做一处叛军的长史发迹,后来叛军被先帝兼并后,此人就进了朝廷。他不但能力出色,而且十分勤勉好学。
高琛现在急需用人,没办法细细讲究循序渐进,一上来就给张栎布了个艰巨无比的任务:将近两万人的俘虏全部编籍登册。
张栎从前没有这么近的看过少帝,像是每个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样,为这张绝色面容而丢失心神。
耳边只听到少帝冷冷开口:“朕只会给你这一次机会。泼天的富贵,能不能接住,全看你自己。”
尚未仔细思考,下意识地,他便应了下来。
等恍惚地走出显阳殿,迎面撞上神情急切的宗悦常侍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答应了些什么。
宗悦很少会这么慌慌张张,高琛看到他这样子,便知道应该是军报来了。
“陛下,是前线传来的紧急军报。”
他挑了挑眉:“这么快?”
他心中其实也是十分忐忑的。因为这场仗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真的很重要,甚至是成败在此一举的程度。
所以拆开铜首钤印后,首先看到那一个格外显眼的“捷”字时,高琛难得地真心笑了。
他轻轻地念出信的内容:“……以两千兵力,战胜万人伏军,生擒周太子。归霜将军真是让朕惊喜。”
宗悦观他神色,虽日日夜夜长奉左右,也被皇帝陛下少有的笑容晃得一滞,听到内容后,也情不自禁地随着他一起笑:“恭喜陛下,真是天佑吾皇。臣这就派人出宫通知。”
高琛舒出一口气。归霜首战大捷,不仅打出了他自己的威名,还能让高琛借着这股东风开始整顿朝堂。
是的,无论是赢是败,他都要彻彻底底的利用好战争带来的机遇。
提笔迅速写好封赏的诏书后,人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些。高琛想了想,又让身边人去崇光殿喊沈捷过来。
待沈捷站到他身后的时候,朝廷要员都已经聚齐了。
这些人俱是消息灵通,在路上便已经将捷报听了个大概。可这场几乎是压倒性的胜利,对于有些人来说却完全不是好消息。
殿上众人,俱是各怀鬼胎。
高远几乎是和高琛同一时间知道了这事,但除此之外,他还收到了刘胜秘密寄来的书信。
两人从前在军队中有一些私交,刘胜在地方上一直都是旗帜鲜明的宗室派。此番来信,是求高远把北周太子交给自己处理。
高远看到信后先是啼笑皆非,而后却渐渐觉出不对来。
他当然是盼着归霜能死在外面的,现在好了,人不但没事,还立了个大功劳。
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急切的;但心魔长久的折磨竟炼出了如今的耐性,让他在这种不利的时刻保持住了镇静。
他必须得想办法把归霜调回来,不能再让他继续立功了。
内心深处其实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喊,他这是在毒害英才。高远倒是没有忽略这一丝不安,但很快就又心安理得了。乱世中,英才多得是,何须只看这一个。不能为他所用的,又怎么能算是英才。
是以在他的授意下,门下侍中高德裕在殿上有意提到了刘胜与宇文朔有杀子之仇一事。
在一众党羽纷纷附和之下,竟是说出了要让归霜放下前线战事,转而押送宇文挥进邺城的话。
殿中一时陷入沉默,高琛没答应也没拒绝,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孙跃实在是看不过去了:“真是胡闹!太子被俘,谁知道周人会弄出什么动静来,这种时候还能临阵换帅吗?”
尚书仆令高德宪回道:“尚书令此言差矣,领军寺先前就损失了四千精兵,此番虽成功以少胜多,但又折损了一千余人,归霜将军身边可用之兵已是寥寥,剩下调过去的援军都是护军府的人了,怎么能够算临阵换帅呢。”
高远还没来得及与他一唱一和,高琛已先开口:“看仆令的意思,是要换护军府的将军去接替了。”
高德宪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来,一时愣住,而后才道:“陛下明鉴……”
高琛缓缓道:“其实朕倒也觉得可行,毕竟慕容规将军与归霜将军并未一同操练过。两军之间彼此不熟悉的话,就是容易造成配合不当的问题。换个护军府的人去,倒是能配合的更好一些,减少救援不及时这种事的出现。”
见他含沙射影地点出慕容规放任归霜生死不管之事,高德宪脸皮较薄,悻悻地就应下了:“陛下说得是。”
高琛便继续问道:“不知诸位爱卿心中可有人选?或是有无勇士想要毛遂自荐?”
他目光虽然转向了底下护军府其余几位中郎将和五兵省的人,话却是说给高远和高兀听的。
果不其然,高兀自己站出来了:“臣愿领命为陛下效力。”
高琛点点头:“中护军向来是如此以国事为重,朕心甚慰。”
高琛同意让高兀前去换归霜,一是首战大捷,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二是高德宪那话说得倒不错,都是护军府的兵,再留归霜在前线,腹背受敌,恐怕更易遭受不测。他晓得归霜是个人才,日后必有大用,倒是不急于眼前一时战功。
高兀再傻,也听得出来这句话是反讽,又不小心对上了高琛的眼神,脸上渐渐就有些挂不住。
他其实并不想去领兵打仗。
他家里的爱妾才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他最近忙,连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都还没有想好,又觉得爱妾产子辛苦,自己理应在这种时候陪同左右。
但高远要他去。高兀向来是听高远话的。纵使百般不情愿,为了哥哥的篡魏大事,也还是答应了。
只是他心里的怨怼此刻全转向了高琛。
不知为何,他明明是高琛的长辈,却从心里畏惧高琛的眼神。像是朝他投来了一柄冰冷又锐利的匕首一样。他明明是长辈啊!
他不喜欢战场的。那里就是人吃人的地方。他不想杀人。据说将军因为背负太多的人命,身上的罪孽几世轮回都洗不净,往往要遭报应的。他家里才新添了男丁,只想要好好地为孩子祈福。
温柔富贵乡,最能吞食人的血性。高兀自己没有意识到,自从齐建国,他成为一等功臣后,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就在软玉温香的怀抱中消磨殆尽了。他是吃过战场苦的人,因此就会格外贪恋小家的脉脉温情。
如果不是高琛非要争的话,他也就不用抛妻弃子去战场了。
如果不是高琛……
后续商议如何处理周国太子,是否要主动和谈,援军要从哪一条路赶过去,军备如何补足等等大大小小问题,高兀一个也没听进去。
散会的时候,丑时都快要过去。待底下群臣各自散去后,高琛便和沈捷一同回崇光殿。
路上,他正与沈捷说着最后谈到军备时谢任之的态度,走着走着,看到地上的黑影,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沈捷倾身听着他说话,耳边却突然掠过一阵风声。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眼望向上方屋檐,下一刻,箭镞就闪着寒光,从夜幕中刺了出来。
高琛刚要侧身躲这一箭,另一边又传来了箭矢掠空的声音。
多日过度操劳的坏处在此刻体现出来,他的大脑思考变得迟钝,在这生死关头,竟想不出应该如何去躲避才好。
茫然之间,从前那股熟悉的草木清香,突然一下变得十分明晰。
他被沈捷按住肩,带进了怀里。
高琛有些错愕地抬眼,正正看见了那一双清澈眸子里自己的倒影。
然后是间隔很短的“噗”“噗”两声。两只箭,全部刺到了沈捷的背上。
沈捷皱了皱眉。
身边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将二人围住。其余的人爬上屋脊寻找暗处的刺客。
见一击不中,放冷箭的人也没多再停留,趁着夜色逃走了。
这些侍卫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趁着深夜议事后防卫最松懈的这个节点行刺。
今日正好是平津值班护驾,他的瞌睡一下给全吓醒了,赶紧指挥人去追。
等确认安全后,侍卫们从高琛身边散开,宗悦已经闻讯赶来。
那两箭是带着杀意射出来的,都刺得很深,沈捷已经晕了过去,高琛手上都沾满了溢出的鲜血。
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语气还是冷静的:“常侍先带着人扶书丞去崇光殿,叫太医来为他医治,药方什么随便开即可。”
宗悦便赶紧差人去抬轿子、传太医。
轿子到后,见高琛没有上来的意思,便问:“陛下,您不回崇光殿么?”
高琛擦干手上的血迹,语气透着寒意:“朕要亲自去把刺客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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