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境两军偃旗息鼓各自调整的时候,北周的王储终于是被押送到了敌国的都城。
归霜有心礼遇宇文挥,专门自掏腰包,为他弄来了一辆马车,自己在旁亲自看管。两人一路同承。
宇文挥今年才十六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归霜也是个话多的。
是以,两人互相瞪了半日,归霜就忍不住开口了:“……听说周人不爱吃米,这几日伙食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他本来想称宇文挥为殿下,思索后又觉得不妥。齐周互相称对方为伪弊政权,他一个齐将,是绝不能叫周太子为殿下的。
宇文挥就也讪讪地应了句:“还好,我不挑食的。”
他这几日真的就是像做梦一样。第一次离开父皇,自己一人上战场。听了于敬柱国的命令,和李颎、奚恬二位将军一起埋伏。然后就以将近五倍的兵力优势,被敌军打了个溃不成军。他自己还给人俘虏了。
怎么会这样呢?
可是归霜从那名刺史手中救了他。就算讨厌这个人把自己捉了起来,他也没办法对归霜冷着脸。
父皇……父皇应该会觉得很丢脸吧。一国太子被俘,也的确是够丢脸的。
还是他太过没用了吗?毕竟父皇十六岁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开始领兵打仗了。
宇文挥其实心里阴暗地期待着自己被俘后,宇文朔会十分着急,然后御驾亲征,带着数十万雄兵挥师东征,然而他清楚,这不可能。宇文朔这么冷静的人,只会以营救太子为借口,把齐国痛骂一顿,然后鼓动人心,师出有名。
都说虎父无犬子,他怎么就没学到父皇的手腕呢……
到底是行军打仗之人,没有多少细腻的心思。归霜见他望着窗外不说话,还以为是在看风景,出声打断了宇文挥的沉思:“齐和周的景色大不相同吧?我从前是六镇人,第一次去洛阳的时候,就感觉到都城毕竟是都城。就好像灰暗的视线一下子变亮了一样。”
宇文挥这才把风景看尽了眼里。
此时已行进邺城附近,一路秀树成阴,青翠欲滴,宇文挥想了想长安附近高大的古木,确实是很不同。
归霜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但听在一个俘虏太子的耳边却大有不同。
洛阳是什么地方?是北朝统一时候的都城。六镇是什么地方?是贫穷苦寒的边境。他怎么可能承认,邺城是洛阳,长安是六镇。
是以,宇文挥冷淡地回道:“长安过去是秦与前汉之旧都,洛阳不过是后周后汉之都。”
言下之意,就是邺城也不过是曹魏后赵此等短命割据王朝。
归霜脑子里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给他这话弄得一头雾水。
宇文挥本来心里还隐隐约约在为自己的话术而沾沾自喜,对上归霜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知为何,一下又泄了气。
他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去和这个人相处呢?他到底是自己的仇人,还是恩人?
可惜少年太子还不懂,这世上的事,本就难以分个清楚。
等到了邺城雄伟辉煌的主城门,亲眼看到那阳光下金光闪闪的“朱明门”三个大字时,宇文挥才知道刚刚归霜所说的视线一下变亮是什么意思。
宇文挥一直跟在宇文朔身边,幼年时期就辗转在各个战场之间,长大后北周建国,定都长安,宇文挥就也一直待在那里。周建国,建得很是艰难,一切形式只能从简,皇宫只是比民宅要大上一些。
因此,当他看到这座无数人力与财力堆积出的城池时,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
马车沿着中轴线而行,民居与他们那里低矮的屋棚也有许多区别。
等到走到北边的威里时,高官们的住宅更是华贵到让他看不过来。
最后停在了阊阖门前,出了马车,仰视着这道巍峨高立的宫门,宇文挥心里涌上无尽的惊羡。而后,又是一种深深的怀疑与自卑。
这就是周的对手,齐国的国都邺城吗……一砖一瓦,极尽奢华。富庶得不可思议。怪不得,父皇会说,那场攻城战,看似是齐惨败,其实他们也根本就没有赢。
尚书令孙跃接到命令,早就等候在宫门附近,替皇帝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伪太子殿下。
宇文挥本来还想拿出皇家的教养与风范,证明周人绝对不会低人一等,此时却根本没有劲头去敷衍孙跃的官场话。
孙跃见他答话答得丝毫不伶俐,心里嘟囔道,宇文朔与先皇旗鼓相当,怎得子嗣相差这么多?他竟未察觉,此时自己脑中自动代入的是高琛,而不是高珉。
宫中内侍一路引着他们去了息桐殿偏殿等候,孙跃知道高琛这是要和他私下对话,虽然他很想旁听,但还是识趣地告退了。内侍跟着他一起出去,还把殿门关上了。
宇文挥一个人被留在了偏殿内,他迷茫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心中正思绪万千,突然偏殿门就开了。
走进来一个华服盛装的人。宇文挥甫把目光移到这人身上,便愣住了。
他此生从没有见到过长得这么……妖艳的人。这是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人,错不了。一张面容锐利漂亮到了极点,偏偏眼神又极其深沉,像是传说中靠美色伐命的那种妖孽。
宇文挥忍不住惊诧道:“哪里来的妖人?!”
高琛从容地落了座,淡淡开口:“见到朕不跪拜,反而在这里胡言乱语,周人果真都是野蛮之徒啊。”
宇文挥愣了,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个妖孽竟然就是北齐的少帝。
勉强找回了些心神,这才发现他所着华服上金线绣的的盘龙。是了,能穿龙袍的,除了皇帝,还能是谁呢?
高琛见这人一直痴呆地看着自己,挑了挑眉,讽道:“一点做俘虏的自觉都没有,这可怎么好呢?”
宇文挥也知道一直盯着人看很是失礼,慌忙别开了目光:“我不会跪你!”
高琛回道:“怪不得世人一直说周人鲁莽无礼呢,朕今日也算是亲眼见识到了。”
宇文挥咬牙:“不要在这里搬弄是非!要杀要剐,全都随便你!”
高琛就笑了笑:“朕怎么舍得杀你呢。当然是要锦衣玉食地把你供着,让你知道周是有多么差劲,教你弃暗投明,主动向朕倾吐起周的国家机要来。”
宇文挥简直感觉被那笑灼到了眼睛,勉强平复了心神,他换上了十分坚定的语气:“士可杀不可辱,我绝对不会出卖国家一分一毫。你还是断了这种心思吧。”
“是吗。”高琛也没想到宇文挥是这么单纯的人,眼里一时带上了戏谑,“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怎么不看着朕的眼睛。”
宇文挥闻言一惊,和他对视不足片刻,就败下阵来,只得反复宣告道:“信不信随你。我就是自裁了,也绝对不会背叛国家!”
高琛便问道:“朕听人说,你自幼熟读汉学?”
“是又怎样?”
“怎么就只记住了那些腐儒老掉牙的话呢。典籍里不是还告诉你了,自杀者,非勇也……人必有一死,或轻于泰山,或重于鸿毛。朕看你似乎还看不清此时局势,便好心地提点你一二好了。进了邺城,你就不要想着能回周去了。”
他喝了口茶,又缓缓接上:“久居宇文朔之下,明明位居东宫,有满腔抱负满腹经纶,却一件事都不能自己做主,难得亲自带一次兵,却输得惨不忍睹,你难道一点不甘都没有吗?”
“不许你污蔑父皇!”宇文挥咬牙。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你在西边那荒凉地方憋屈了这么久,还没有发现吗,宇文朔他就是个刚愎自用不肯放权的吝啬之人啊。”
“……不要胡说了!”
“你心里怎么可能一点怨言都没有呢?你其实很想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吧?少年不得志的愁苦,没办法轻易释怀吧?”
宇文挥忍无可忍:“够了!妖孽休得胡言乱语,你靠手底下将领才捉到了我,又不是你自己的功劳,有什么好炫耀的?不过是个惯会撬人墙角、挥霍无度的阴险小人,你有什么资格污蔑我的父皇?这天下落到谁的手里,都不会落到你高家手里!”
“哦?为政者向来不能兼顾声名。朕倒是觉得,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
宇文挥狠狠“呸”了一声:“真是厚颜无耻!”
“呵,那就让朕看看你高尚的家国大义能坚持多久。”高琛懒得再与他废话下去,“你就在这里,好好领悟朕的话吧。”
高琛出了偏殿后,宫人复又将门锁上。
宗悦前来搀扶他,小声道:“这胡虏真是不识抬举,您好心饶他一命,还在这里口出不逊。”
高琛丝毫没生气:“无妨。朕做得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宇文朔如此老辣,他儿子却一派天真,也真是稀奇。”
他说的话,听在宇文挥耳朵里,却是字字诛心。
父皇总是说他看事浅显,做事轻率,能力还不足够,不把政务完全交给他处理。像每个太子一样,他也对权力有着渴望,他也想要像曾经的父皇一样,年纪轻轻就建立一番功业。屡次被父皇温言拒绝,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可他第一次独自带兵,就被敌人给生擒了去……
久处丰满羽翼之下的雏鸟,头一次感受到了世道是如此的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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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霜那边,向高琛复命,喜滋滋地领了赏后,就回老地盘领军寺了。
穿过大门,就是马厩。
他正牵着自己心爱的小枣马,心里盘算着这几日它都只吃了些糠咽菜,回邺城后一定要弄点好的粮草给它补上一补。
没想到一向乖顺的小马突然挣开了缰绳,不管不顾地朝一个方向跑去。
边渡张开手臂,自然地接受了来自爱马的亲近。
归霜见这一人一马互动甚为熟稔的样子,不禁奇道:“兄弟,你和我的马有什么故事吗?”
边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探究归霜到底是真的忘记了,还是装忘记了。
他原先以为归霜只是个靠关系的军官,没想到第一次听到有关这人的战役,便是以少胜多、生擒敌首的漂亮胜仗。他是慕强的人,对有能力的人是敬重的,因此还是忍住了说实话的冲动:“没有。只是我从前养过一只和它很像的马。”
归霜便跟着他一起顺马毛:“啊,说来,这匹马也是我顺手牵来的,当时整个道路上,就它一只马,单枪匹马地就来送信了……它是我见过最通人性的小马了。”
边渡心中默默吐槽道:我能不知道吗?就是我让它去的啊!面上只是敷衍道:“这真是有够聪明的。”
归霜就真情实意地笑了:“对了,你是谁啊,我怎么看你有些眼生。”
边渡还未开口,一直旁听的越寒便走了出来,替他介绍:“这是新封的骁骑将军边渡。……恭喜卫将军凯旋归来。”
归霜本来还想问怎得这人一上来就封了正四品,但这个念头就被兴奋冲到了脑后。
他上前搂过越寒的肩:“好兄弟,你一定给我准备了庆功宴是不是?正好天热,我们弄几只鸭子吃吃。”
还不忘回头招揽边渡:“哎,新来的边渡兄弟,你也一起来吃吧。”
越寒太清楚归霜这人的德行。
果不其然,酒足饭饱,一直闹到夜深人静,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时候,归霜才暴露了真面目。
归霜仰头,看了那轮凄清的银辉许久,才开口:“宥连,明日陪我去一趟合光寺吧。将军的尸骨是不是已经运回了定州?哎,我现在估摸着不能出邺,就在佛前给他多点几支香吧。”
越寒“嗯”了声,也不说他们两人不能同时离宫这些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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