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冬,京崇城打小雪到大寒,天儿干冷干冷的,正经雪片子愣是没下过一场。
眼瞅着到了三月,连街旁的栾树都抽了新芽儿,天儿还跟三九天似的冻得人缩脖子揣手。
王知润叼着半根哈德门,刚把听筒往耳朵边一搁,老领导的大嗓门儿就炸出来了,“内二环,你麻溜去趟!”他往地上碾了烟头,骂骂咧咧蹬上鞋就往外跑。
内二环上早围了一圈人,警车的红□□转着圈儿闪,几辆改装跑车横在路中间,排气管子突突冒着热气。
王知润远远瞧见几个小年轻靠在车门边上吞云吐雾,中间那辆银灰色跑车车头歪着,前保险杠擦得见了底漆,纪宗珩黑着脸,靠在引擎盖上,黑皮夹克敞着,皮相出挑,眉骨高耸,目光迫人,低眉敛目尽显桀骜不驯,锋芒气十足,可偏偏鼻侧边的小痣又让这张脸裹藏出了几分温良无害。
当真是天生的风流骨相。
这主儿慢悠悠地从兜里摸出根黄鹤楼,打火机“咔嗒”一声窜出火苗,旁边地上躺着个交警,他鼻梁骨歪得不成样子,估摸着是断了,血糊糊顺着下巴往下流。
王知润暗叫不好,赶紧凑过去,“纪大少爷,您这是把二环当自家赛车场了?撞了三辆车,还差点儿把公交车逼上护栏,这要是出了人命…”
纪宗珩听见声儿,弹了弹手里的黄鹤楼,烟灰簌簌落在交警的肩章上,“哎哎哎,老王,咱交情归交情,甭给我扣帽子啊,我这是正常驾驶,再说了——”他懒洋洋指了指车门上的凹痕,“您瞅瞅,我这车门子都让地上这位撞凹进去了。”
地上那交警嘴里混着血沫,撑着胳膊想爬起来,“他聚众飙车,还扣车打人!”
“您听听,这话说的。”纪宗珩嗤笑一声,慢悠悠吸了口烟:“我纪宗珩是那种不讲理的人?老王,我今儿给你面子,车扣局里成,但咱得立三个规矩。”
他竖起三根手指头,“第一,修车钱走你们公账,第二,明儿让张局长亲自来签字,第三,以后别让我再瞅见这小兄弟,我这车辙子没长眼,指不定下回轧着哪儿。”
王知润赔着笑,心里早把纪家八辈祖宗骂了个遍:“您看这事儿闹的,先把车挪边上,别堵着道儿成不?”
“堵道?”纪宗珩摸摸自己剃净的寸头,冷笑一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我今儿就不挪了,怎么着?”车头猛地往左一打,车身擦着警车过去,吓得围观的人直往后退。
他摇下车窗,冲王知润比了个中指,“我可以走了吗?”
王知润差点儿绷不住,脏话冲口而出:“走!赶紧滚蛋!”
纪宗珩轻笑一声,跑车轰地蹿了出去,扬起的灰尘扑了王知润满脸,他暗啐一口,骂道:“操他娘的,一群狗娘养的东西。”蹲下身,给那交警递了根烟,“哥们儿,认倒霉吧,这主儿,咱惹不起。”
小交警抹着鼻血,声音发闷,“他到底什么来头?”
王知润叹了口气,往地上吐了口痰,“纪家的独苗儿,鸣凤山上埋着的那几位,你没听说过?这小子前几年在北三环上醉酒飙车撞死了一对夫妻,最后那夫妻俩全责,他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在咱京崇这片地界儿,就没他不敢干的事儿,这可是个金贵主儿,下次见了,绕着走。”
小交警听完,后脊梁骨直冒凉气,揉着鼻梁骨骂道:“合着这是个活祖宗啊?”
王知润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不是嘛,咱啊,就当今儿碰着个煞星,去医院看看伤,别在这儿耽误了工夫。”
小交警捏着烟没点,突然啐了口,“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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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
走廊等待的服务生应声进门,内里烟酒混着胭脂粉味扑面而来,地下散落着不少空酒瓶,男男女女毫不顾忌,黏黏糊糊地缠在一块儿,吊灯在头顶晃出迷乱的光圈,照得人眼花。
“麻溜收拾。”
服务生乖乖俯身做事,刚猫腰捡起个空酒瓶,眼皮子往上一翻,就瞧见被簇拥在中心位的人——纪宗珩双腿搭在桌边,懒怠地挥了挥手,他睫毛有些微湿,微眯的眼睛亮得像是蒙上了一层水色,灯光扫过他高挺的鼻翼,露出了微微潮红的脸。
服务生手一抖,空酒瓶当啷砸在地上。
“瞎看什么?没见过爷长什么样?”纪宗珩懒懒地,抬起眼看她,嘴上逗着,手却摸出几张钞票甩在茶几上,“碎个瓶子值当你哆嗦成这样?爷这儿不缺这点子钱。”
不知哪儿来的学生妹扭着水蛇腰贴来,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黏,纪宗珩酒气涌了上来,他今夜连喝了好几轮,红白黄混着喝了太多,已然醉得迷糊,分不清东南西北。
他下意识搂在怀里,低头想看清她的脸,却呛了一口劣质香水味,酒意顿时去了大半,公馆最贵的香槟、红酒在桌上摆了一排,他抬腿,一脚踹了个干净,“起开!别跟这儿腻歪,给老子滚远点!”
“得嘞,往我这儿挪挪。”简浩趁势在女人屁股蛋子上结结实实掐了把,“纪爷您消消气,这小蹄子不懂事儿,回头我给您寻几个标致的——”
纪宗珩最腻味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便宜货”,打小惯出来的讲究,闻不得廉价香粉,瞧不上塑料片子,他倒不是吝惜钱,偏生讲究个“不跌份儿”,撒起钱眼皮都不带眨的,虽说脾气上来跟炮仗似的,点火就着,可架不住出手局气,照样有女人削尖了脑袋,巴巴地往他怀里凑。
身边厮混的阔少一左一右各搭着一个辣妹,看起来年纪都不大,瞧着苗头不对,忙不迭打圆场,“纪爷您看,这牌局三缺一可不成,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咱接着来——”
纪宗珩灌了两口冰酒,烦躁的情绪压在眉间,“妈的,玩个屁!”
包厢门被踹开条缝,江延斜着身子晃进来,花衬衫领口敞到肚脐眼,露出锁骨上几点口红印,“哟,谁把咱们纪小爷的肝火勾起来了?是妹妹们不够水灵?还是想哥哥我了?”
纪宗珩抄起个靠垫砸了过去,“去你奶奶的!就你这浑身骚气劲儿,趁早去八大胡同挂牌儿,省得在这儿碍眼。”嘴上骂着,手底下却推了一杯酒过去。
江延接住靠垫往腰后一塞,拿过酒杯,“当啷”碰了一杯,“得嘞,您老这刀子嘴豆腐心的劲儿,留着哄小姑娘去吧。”说着打了个响指,立刻有女孩贴上来,“爷这腰啊,早晚得折在这温柔乡里。”
纪宗珩往四周扫了眼:“少在这儿犯贫,倒是说说,小正经哪儿去了?难不成又躲哪个旮旯里查案去了?”
纪宗珩,江延,宋容时三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感情极为深厚,宋容时比他两大个两三岁,为人正派,年纪轻轻就做了三级警司,成天穿着笔挺的制服在局里打转,说话办事儿那叫一个板正。
反观江延这混不吝的主儿,早产体弱,偏生顶着张比大姑娘还俊俏的脸,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帅得像个妖孽似的,他天性不爱吃家里的正经饭,专爱往风月场里扎。
纪宗珩还记得几年前,江延醉酒从会所领回个洋妞,烫卷金发,浓妆艳抹,露脐短装,黑丝袜外加包臀短裙,走起路来高跟鞋哒哒地响,他爸气得抄起鸡毛掸子满院子追着他打,他妈则哭倒在宋容时怀里,不断怨骂江延不成器,甚至连英国留学的姐姐都连夜杀了回来。
纪宗珩如今想起来,还觉着那场面跟唱大戏似的。
简浩悄咪咪凑上去,手里偷换了张牌。
纪宗珩逮了个正着,对着他的脸吐了口烟,“少来这套猫腻儿,当爷是瞎子?”
简浩笑呵呵,跟个没事人一样,“宋少爷出去接电话了,好像是关于什么许家的。”
这话一落,满屋子静得能听见烟灰掉桌上的声儿,这个“许”字仿佛是什么忌讳,碰不得、说不得。
纪宗珩眉头一挑,“装什么糊涂?许家?哪个许家?”
江延摸了一手牌,满不在乎道:“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许”,曾经东城区赫赫有名的许家,现在的无名户,大概是十几年前吧,他爸搞出那档子“腌臢事儿”,连带着一整家都被端了,有够惨的。”
这事儿,纪宗珩听他家老爷子提过一嘴,说是这个许家和什么毒枭通暗道,被上面查出来了,还是怎么着的,纪宗珩对这种闲事记不大清,只隐约记得,许家的那个小奶娃子,长的还挺漂亮的。
纪宗珩装作不知,抓住江延话里的重点,道:“腌臢事儿?”
江延学着瘾君子的样子,闷下头,将烟碾进橙黄色的酒里,他鼻尖抵住烟头,动作浮夸,猛吸了口,“懂没?”
纪宗珩被逗乐了,笑骂:“瞧你那德行。”
“滚蛋。”
纪宗珩弹弹手边的烟灰,破天荒有了兴致,脑子里荡了一圈,眯思起:“他们家是不是有两个小孩?小的叫许什么卷?”
“许舒卷!”江延乐了,“您老还记得呢?兄妹俩,大的叫许曜,小的叫许舒卷,听听,‘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多好的名儿,偏生摊上那档子事。”
“活下来没?”
“想想也难活,她家遭了难,全死了,她谁管啊,有人说是被卖了,也有人说是死了,谁知道。”
纪宗珩难得有了些人样,骂道:“这帮天杀的,连个孩子都不放过,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道上的事儿,不就是欠债还命?”
纪宗珩对这腌臢事也只是听一嘴过过耳朵,压根没往心里去,他手中几张牌烂得难看,红桃三跟方片凑对儿,大小王早不知让哪个孙子顺走了,他随手丢了牌,道:“真他妈没劲,不玩了。”
“纪爷,您甭急呀!咱这儿保准有乐子。”简浩眯起笑眼,开了瓶干白葡萄酒,倒了杯恭敬地递给纪宗珩,意欲不明指了指下面的场子,“您瞧,下边儿可热闹着呢,保准有您爱看的……”
纪宗珩嘴里叼着烟,手里重新摸起牌,顶光倏忽变暗,他漫不经心往下一瞟,就见楼下牌局正闹得欢腾——胖爷输急了眼,被人扒了裤子,白花花的屁股蛋子晃得人眼晕,他刚要骂简浩拿烂俗玩意儿哄人。
屋顶投射下来的光正好晕开了楼下少女的面容,她生得细挑,穿着服务生的衣服,侧身收拾桌子,腰板儿挺得溜直,看着有个十七八岁,眉眼冷清清的,干净得仿佛误入肮脏浑浊世俗的瑶池仙子。
这一眼瞧得纪宗珩魂儿都没了,他闷声呛出一口烟,暗骂道:“操,她可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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