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终于到达山脚,不下雨了,也不再无缘无故冒冷汗,这让卓客更加坚定自己刚才在山上撞了什么晦气。
他站在车边,口中说着程澍礼听不懂的方言,将浑身上下都仔细拍打一遍,表情才慢慢变得正常。
拍完,卓客冲程澍礼讪笑了下,没多解释:“我下午请了假不回站里,车钥匙给你。”
程澍礼尊重一切风俗习惯,没说什么,只接过钥匙,礼貌询问要不要送他一程。
“不用,前面走两步就到了。”
“好。”
等到卓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程澍礼从汽车后备箱拿出东西,转头跟上早跑没影了的棠又又。
二十分钟后,小岔山的半山坡,程澍礼姗姗来迟。
当会儿,棠又又正盘坐在一片草地,她随意一挥,雨滴瞬间聚成水团悬浮在她手心,棠又又将一整个水团砸向花朵,细嫩的花枝被打得左摇右颤。
无辜的花朵被翻来覆去淋了好几遭后,终于迎来了它的“救星”,看见人后,棠又又仰起头不满埋怨:“程澍礼!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人受地球的重力作用,而且是拓行类行走动物,只能走不能飘。”程澍礼一路走得急,加上雨天对心情的影响,此刻胸口闷得喘不上气,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他寻了处还算干燥的地方坐下。
光是听他说话,棠又又就觉得是博物馆里的柱子活着跑出来了。
她整个鬼都很不爽:“你不说教会死吗?”
“我......”
“算了算了。”猜他又要不苟言笑地解释一堆,棠又又不耐地摆了摆手,接着她问起程澍拎着的礼盒,“那是什么?”
程澍礼说:“给你说的那人家带的礼物。”
初次拜访却空手上门,这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情。
棠又又哦了声,一低头,这才发现他坐的是什么,好心地提醒:“山里的树桩是不能坐的。”
程澍礼也低头:“为什么?”
“因为那是山神的椅子。”棠又又难得肃穆,“随便坐山神是会生气的。”
程澍礼则表现的很冷漠:“如果真的有山神,你作的这些乱应该已经把他气得不轻了。”
棠又又狠狠白他一眼,然后她转过半边身体,指指那头:“就那个。”
抬起雨伞边缘,程澍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向阳山麓上,一座烂木等常见的石板房建在那里,外壁墙体由纹理各异的石块垒筑而成,屋顶之上,青瓦如同鱼鳞般整齐排列,雨水的映射下,房屋和山峦交相辉映,向外散发着古朴的光泽。
屋檐下晒着腊肉鱼干,屋门大开,却四处都没看见人影。
程澍礼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奶奶的房子?”
棠又又嗯了声:“不过现在住在这里的,应该是她的......”她越说越慢,索性伸出十根手指头,嘴里还在迷迷糊糊地算:“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儿子的......”
在一个又一个的儿子中,程澍礼撑着膝盖站起来,举步走向那间房子。
这次,棠又又罕见地没有飘着,而是落下来走在他的身边,隔着一把伞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屋顶的炊烟被风晃碎,细雨挟着泥土的味道,洋洋洒洒无声沁入树林。
棠又又回头又看眼程澍礼刚才坐过的木桩,想了想叫他:“程澍礼。”
“嗯?”
“你既不怕神也不怕鬼,那你怕什么?”
闻言,程澍礼的面色变了下:“狗。”
“狗?”棠又又不可思议地惊呼,“你被狗咬过啊?”
话音未落,屋内冲出一只龇牙咧嘴的白毛大狗,它两边腮肉横飞,攒足了劲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向程澍礼。
程澍礼全身的血液几乎全部凝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可就在大狗冲过来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从他身边飞掠而过,带着和煦的风抚过耳畔,最终直直地挡在他的面前。
棠又又停在程澍礼身前半米的地方,她手指一点地面,语调严厉地指挥:“乌吉,坐!”
在她的命令下,刚刚还威风凛凛的大狗变得十分乖顺,它蜷起四肢坐到地上,昂起脑袋摇晃尾巴,目不转睛地盯着棠又又。
安抚完大狗,棠又又轻飘飘转过身来,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倾身向前,叫了声还没缓过神的人:“程教授。”
程澍礼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好看的眼睛,好看的像是早春傍晚从灰蓝山顶上拱出的一点清月。
棠又又笑一下:“程教授,不怕了。”
“你......”程澍礼喉结微滚,缓过神后才说:“它也能看见你?”
“对啊。”棠又又说,“狗能看见正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程澍礼的表情肉眼可见的扭曲了下。
棠又又当即反应过来,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说你啊。”
“程教授!”倏然的一道声音打断他们。
程澍礼侧过身,棠又又从他肩上探出脑袋,阿尧没打伞,他一手拎着水果一手提着腊肉小跑过来,语气又惊又喜:“你这么到这儿来了?”
“路过看看。”程澍礼将伞往阿尧那头移,“你怎么在这儿?”
“哦!”阿尧掀起胳膊肘,示意后头,“这是我未婚妻家。”
程澍礼讶然:“你的未婚妻?”
“我们十八岁就订婚了,就是还没正式办仪式呢。”阿尧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恭喜啊。”程澍礼说。
两人站在雨中客套,说着有的没的,棠又又蹲在旁边地上,面无表情地跟乌吉大眼瞪小眼,乌吉蹦起来去扑她,扑空了摔在地上嗷嗷叫。
阿尧见他手上拎着东西,好奇道:“您这是干什么去?”
因为阿尧的到来,事情比之前想象的要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程澍礼只好借口说:“随手买了点特产。”
“这附近买的?”
“嗯。”
“我还头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包装呢。”阿尧说。
程澍礼心虚地无声笑笑。
“来都来了,上家里吃饭吧。”阿尧将东西全部挪到右手,用空出来的手去扯程澍礼:“走吧程教授,阿芝做饭可好吃了。”
想起此行的目的,程澍礼答应下来,不忘说一句:“打扰了。”
“这有什么打扰的!”
阿尧连拖带拽地将程澍礼拉进屋子,正赶上阿芝端着菜走出厨房,冷不丁看见阿尧身边的陌生人,她茫然问道:“这位是?”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北京来的程教授。”阿尧热情介绍。
生人的到来让阿芝十分腼腆,她诚惶诚恐地招呼:“程教授你随便坐啊,我给你倒杯水。”她说的贵州普通话,音调跟她长相一样柔软。
阿尧扔下东西:“我来我来。”
趁他不注意,程澍礼将那套昂贵的海参礼盒放到不起眼的角落。
因为程澍礼的到来,阿芝说要多加几个菜,转身又进了厨房,趁程澍礼和阿尧在那头说话,棠又又身影一溜,穿进那间门窗紧闭的房间,留下乌吉在门口疯狂挠门。
阿尧斥喝一声:“乌吉!”他将倒好的水端给程澍礼,然后走到乌吉身边高高扬起巴掌假意要揍它,乌吉不躲也不闪,眼巴巴守在门口不肯离去。
借着这情形,程澍礼顺势说:“那房间有什么特别的吗?”
自然而然的语气让阿尧没有生疑,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他道:“阿芝家祖上是毕摩家族,因为一些原因后来不干了,那里面都是祖上老毕摩留下来的东西,正好前段时间被文物局看中了,我和阿芝想着反正到时候寨子搬迁也带不走,就都打包好放到那屋子里,准备一起捐给他们。”
毕摩这个词语对程澍礼来说并不陌生。
在棠又又的说辞里,那位曾经能够看见她的老奶奶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毕摩,遇见大小事大家都要听她的,因为她有着常人所不能有的能力,能祈神祭祀,亦能通灵唤魂。
几天前,棠又又告诉程澍礼,老毕摩在世时和她讲过人魂的奥秘。
人有三魂,即为因果魂、肉.体魂和往生魂,三魂各司其职,共同维系着生命的轮回法则,其中,往生魂作为主魂,又称阳魂,人死后回归宗源,肉.体魂徘徊于墓地,因果魂则下地府,而因果魂因为承载着亡灵在世时的一切功德报应,自然而然就成为那些能人异士占卜问卦时询问的对象。
若是寿终正寝,人去世的一定时间后,肉.体魂和因果魂合为一体成为阴魂,与阳魂重新会合转世。
若是死于非命,肉.体魂和因果魂无法合体,而如果亡灵有尚未化解的执念,往生魂就会被困在死去的地方成为孤魂野鬼,如若没有,三魂则会慢慢消散,再无转世可言。
如果这种说法真的成立,那么棠又又的三魂都在游荡。
程澍礼想到卓客提过的那个道士,他来过这里却看不见棠又又,说明出现在程澍礼面前的,不是棠又又的因果魂,而她的肉.体魂和坟墓相依,那就说明老毕摩和程澍礼看见的,是棠又又的往生魂。
所以,只要找到棠又又的坟,就能寻回她的肉.体魂,让她离开这个困住她的地方。
可要真是这样,棠又又的因果魂又去了哪里?
而且,如果必须要有执念才能成为鬼,那棠又又应该也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成为鬼,可是好巧不巧,她给忘了。
能被忘却的执念自然算不得执念,那棠又又为什么没有消散,她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问题比预想的困难,程澍礼表情逐渐变得凝重,阿尧抻着头叫他:“程教授?”
程澍礼抬头问:“我能看看那些东西吗?”
阿尧很爽快:“可以啊。”
说着他就起身开门,乌吉先一步跳进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左看右看没有找到棠又又的影子,只好恹恹地趴到地上,没精打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阿尧费了点力气将乌吉抱起来,他跟程澍礼说:“您看着,我去帮阿芝做饭,待会儿叫您。”
程澍礼:“好。”
阿尧掩门离去,留下程澍礼独自打量着满屋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它们被阿芝擦的一尘不染地摆在供桌上,却难以掩盖细缝中岁月的痕迹,而每一道痕迹里都透着奇异的光,仿佛光的背后是另一个神秘而幽邃的世界。
供桌的正中间,一把黑褐色的圆形铜扇赫然挺立在扇架,扇柄穿镶而过,两只神鸟凌然盘踞,与雕刻的虎兽爪纹交相辉映,栩栩如生的姿态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似乎下一秒就要奔腾于九天之上。
除此之外,一把小小的扇子,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气势浩然嚣张,丝毫不输给旁边做工复杂的法鼓、签筒等的其他法器。
程澍礼望着那把扇子,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像是有一股无端的召唤在指引着他,他情不自禁地迈开步伐,一步一步向供桌靠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至身到桌边,他心口骤然划过一丝尖利的锐痛。
棠又又从柜子后面走出来时,见他脸色惨白,问:“你怎么了?”
程澍礼最后又看了眼那把扇子,摇头说没什么。
这一眼没逃过棠又又的眼睛,她以为他对那扇子感兴趣,自顾自说道:“那是用来超度亡魂的法扇,老奶奶以前用它送走了不少人呢。”
没等程澍礼说话,棠又又接着补充:“哦对,那傻子说的小孩儿,也是这扇子送走的。”
程澍礼拿起一本经书翻看,随口问:“那怎么没把你送走?”
棠又又坐在墙角的水鼓上,两手撑在腿边,光着的脚丫子一晃一晃地前后甩来甩去,她说:“也许是我命硬。”
“命硬你死这么早?”
“程澍礼你评职称的时候也这么能说会道吗?”
在别人面前就是亲切随和的程教授,而到她这里,就是死板毒舌的程澍礼,棠又又真想把他的脑子掰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叫做“只要跟棠又又好好说话就会死”的定时炸弹。
不止是她,其实程澍礼也察觉了一些异样。
他知道自己过于无聊缺乏社交,更不会主动用无意义的聊天来打破沉默,加上长期的学术工作令他习惯了直截了当、避免迂回的交流方式。
程澍礼想,或许是自己迫切地寻找答案,操之过急忽略了棠又又的感受。他放下经书转身,由衷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他说:“我只是,下雨的时候心情会不太好。”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棠又又一愣,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程澍礼迅速而坚定的摇头,他声音低缓:“我从小就有雨天综合症,下雨的时候会不自主的情绪低落,变得冷漠和不近人情,跟你没有关系。”
棠又又“啊”了一声,随即恍然大悟:“所以你每次下雨都要点香?”她一直以为那是程澍礼某种仪式。
程澍礼:“嗯。”
话落,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棠又又时不时偷偷瞄向程澍礼,他同样看着她,眼中含着情绪复杂的歉意,真诚的,无措的,坦白的。
“这还不简单。”棠又又忽的笑了。
她伸手打个响指,外面的雨声蓦然消去大半,风向转变,玻璃窗渐渐变得亮堂,阳光从窗棱的缝隙降临,折下一道弯弯的、五颜六色的彩虹桥。
棠又又脸上笑容尚未褪去,她就在那笑里说:“虽然不能让雨停,但是送你道彩虹,会不会好点?”
程澍礼立在原地默不作声,目光投向外面晴朗的天空,天上的云朵被风追赶,迅疾移动,翻涌出大片的湛蓝,彩虹桥的浮光里,山山水水都变得明亮起来。
她坐在山水和彩虹中央,明眸善睐,身后有一场下不完的雨。
再次拿起经书,程澍礼温声道:“谢谢你,好多了。”
“真的?”棠又又声调扬起。
程澍礼说:“如果你跟它一样安静的话。”
棠又又小脸一垮:“滚啊!”
文中所有设定都会参考相应民族的宗教文化,但是都有艺术加工成分,尊重信仰风俗,但坚决不推崇封建迷信。最后,还是祝所有朋友看文愉快生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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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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