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寂若死灰,唯药香氤氲,袅袅白烟如缕不觉。
众人都在怔愣中没反应过来。
“备车,本王要出府。”赵钰又斩钉截铁的说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
“二哥哥!”沈绛雪霍然起身,声音带着惊急,“你的身子……”
裴内侍也着急开口:“是啊殿下,太医说了,您得好好休养。天儿这么冷,风硬,您这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赵钰已掀开锦被,态度决绝,裴内侍知晓拗不过自家殿下,只好过去把赵钰搀扶着坐起,然后将狐裘大氅为他系好。
赵钰动作因虚弱而显得迟缓,眼神却锐利如刀,冷冷看着地上抖如筛糠的韩王府内侍:“带路。”
他知道,这场闹剧若传到父皇耳中,绝不止一顿申饬那么简单。变法虽然失败,朝堂目前风平浪静,但不知多少人暗中盯着,等着抓些把柄。沈家新归京,不能被扯进去。
沈绛雪看着赵钰强撑病体,唇线抿得死紧,指甲再次掐进掌心。一股无名火燃起,她更讨厌赵钦这个家伙了!
她一言不发,快步上前,不容分说地接替了内侍的位置,用自己尚显单薄的肩膀,稳稳扶住了赵钰摇摇欲坠的胳膊。隔着厚厚的大氅,她都能感到赵钰的清瘦和压抑不住的微颤。
赵钰身体一僵,深深看了她一眼,下意识想拒绝。但看到她之后,那拒绝和无奈都化作一声叹息,淡淡一笑算是默许了她的搀扶。
车厢内,赵钰闭目靠在车壁上,呼吸急促而浅薄,沈绛雪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痛苦的睫毛轻颤,能明白他这时候是硬撑着坚持的。
她不敢说话,只将暖手炉悄悄塞进他冰冷的掌心,看着窗外模糊的雪景,祈祷能快点到。
玲珑阁的画舫横亘在汴河最繁华的码头旁。平日里一直是丝竹悦耳、灯火辉煌。
最豪华的那只画舫里,酒坛子滚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酒气和脂粉香混合的怪味。船头围着一群花容失色的歌姬舞女,惊惶地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人群中间正是那尊贵的韩王爷,他一身紫袍早已凌乱不堪,襟口大敞,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上面溅满了点点酒渍。墨玉冠歪斜地扣在头上,几缕乌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胸膛前,俊美的脸上晕着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手中高举着一个硕大的酒坛,正对着画舫中央那价值连城的紫檀木雕花围屏,作势欲砸。
“本王今天心情不好,都给本王砸了,连带着这船一起烧了。本王有的是钱,十倍赔给你们。”他脚步踉跄,身形摇晃,几个王府侍卫和玲珑阁的打手围在他身边,既不敢强拦,又怕他真砸下去,场面一度混乱。
“韩王殿下!使不得啊!”玲珑阁的管事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
平日里,韩王是大主顾,是财神爷,一掷千金,但今天发了疯,他真害怕这冤家做出些什么。
“滚开!谁敢拦本王,本王今天就要图开心。”赵钦猛地挥臂,将试图靠近的侍卫推开,酒坛脱手飞出,“哐当”一声巨响,把金贵的屏风打翻,碎片和酒液飞溅,歌姬们吓得尖叫。
“四弟!”
一声清喝,并不算高昂,反而带着些虚弱。但一瞬间,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喧嚣嘈杂都消散了。
所有人都回首,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舷梯口。
只见蔡王赵钰在沈绛雪的搀扶下,一步步踏上画舫。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幽深,看不出什么表情。
赵钦身体一顿,慢慢转过身来,看清来人后醉意立马消散了许多,脸上掠过一丝狼狈和愕然:“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一阵风吹过,面纱扬起,他看清了赵钰身边那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白纱之下那人,眉如弯月,眼若明星,顾盼之间模样清冷疏离,遗世独立。
赵钦不禁多看了几眼,思考京城贵女里哪有这么一号人物。
沈绛雪察觉到赵钦的目光,扶着赵钰的手瞬间收紧,大为恼火,立马瞪了回去。
真是登徒子!
那什么目光,再乱看,她就过去戳瞎他两只狗眼。
赵钰有些奇怪,这小娘子瞪他干什么,好像他做了什么唐突她的事情似的。
赵钰咳嗽了两声,扬声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因用力而气息急促,深深呼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后,继续不疾不徐道:“身为皇子,不思进取,整日沉溺酒色,流连勾栏瓦肆!如今竟敢在御河之上,天子脚下,持火行凶,咆哮市井,你眼中还有没有父皇,还有没有大周的体统?”
这一通质问让赵钦醉意近乎全部褪去,他梗着脖子,想辩驳:“我……”
“够了,闭嘴!”赵钰厉声打断。
“咳咳咳,你……你可知,你今日所为若传至御前,是何等大罪?御史台的弹劾奏章,明日便能堆满父皇的案头!”赵钰因为动气剧烈的咳嗽,全靠身边的裴内侍和沈绛雪撑着才没有倒下。
“二哥哥,别说了。”沈绛雪看着赵钰痛苦的样子惊慌失措,连忙转头催促裴内侍:“快扶蔡王殿下上车,回王府。”
“韩王殿下,你这般荒唐无度,视祖宗法度、朝廷体面如无物。依我看,你不如剃了这三千烦恼丝,去大相国寺当和尚去,为江山祈福,好歹也算为社稷积点德,省得再祸害他人!”她猛地转头,怒视着呆立当场的赵钦,把对皇室子弟的敬语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
她昨日听闻赵钦是京城第一纨绔,本来心中还存疑,今日一见,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钦闻言,被骂的有些反应不过来。俊美的面孔僵硬着,好一会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意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在沈绛雪那清冷的面容上逡巡许久,嘴角才勾起一个痞气的弧度。
“呵,好厉害的一张嘴。这位小娘子莫不是对本王一见倾心,舍不得本王真去当和尚?无妨,你是哪家的,明日本王就去上门提亲,如何?”
他玩味的笑了笑。
“你!”沈绛雪气得浑身发抖,脸颊涨红。
从小到大,她还未见过这般不知廉耻之人,恨不得上去扇这厮几个巴掌才解气。
赵钰冰凉的手轻轻按住沈绛雪道:“够了。”
他感觉喉咙间有一股腥甜要涌出,连忙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冷扫过画舫内的所有人:“今日之事,咳咳,若有一字传出玲珑阁,本王,定不轻饶!”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二哥!”
赵钦一个箭步冲上前,和沈绛雪一起扶住了软倒的赵钰。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猛地从赵钰口中喷溅而出,染红了胸前的狐裘大氅。
“二哥哥!”沈绛雪惊呼,眼前漫上一层水雾。
赵钦也彻底慌了神,看着兄长嘴角刺目的血迹和紧闭的双眼,大喊:“回府,立刻回蔡王府!赶快传太医!”
他一把将昏迷的赵钰打横抱起,疾步冲向马车,沈绛雪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泪水模糊了视线。
到蔡王府后,太医忙碌了大半天才出来。
“叶太医,我二哥怎么样了。”赵钦连忙围了过去。
叶太医提着药箱,面色担忧:“这次出门加重了病情,蔡王殿下是急怒攻心又劳神过甚,必须静养,再不可动气了。”
沈绛雪问:“那现在如何了?”
叶太医回答:“无事了,但是开的药一定要按时喝。蔡王殿下现在虚弱,只能说一会话。”
裴内侍立马点头:“自然,奴婢一定照顾好殿下。”
叶太医离开后,沈绛雪和赵钦连忙跑进暖阁。
浓重的药味比往日更甚。赵钰躺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稍微好了些。
“二哥哥。”沈绛雪眼眶通红,语气带着后怕。
“莫怕,二十多年了不都这么过来的。我的身体我清楚,只是,这次吓到你了吧?”赵钰温和的笑了笑。
“没有。”沈绛雪用力摇了摇头。
赵钦走进暖阁,看见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他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二哥,今日都是臣弟的错,要打要骂,臣弟都受着。”赵钦抿了抿嘴。
见赵钰不说话,赵钦有些忐忑,又觉得气氛尴尬。往四周看了半天,连忙拿起一个苹果和一把小巧的银刀。他极少做这种事,削皮的动作生涩得可笑,银刀在果肉上深一刀浅一刀,削下的皮又厚又宽,连带削下大块果肉,最后把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递到赵钰嘴边。
沈绛雪冷笑一声,讥讽道:“韩王殿下削苹果的手艺当真是别具一格。与其丢人现眼,不如落发为僧。每日托个钵盂化缘,想必也能引得善男信女多施舍几个铜板。”
赵钦非但不恼,反而顺着她的话,将那削得惨不忍睹、果肉暴露大半的苹果朝沈绛雪的方向一递:“好啊!这主意听着不赖。小娘子既然为本王谋划得如此周全,本王若真去当和尚,怎么也得带上你一起化缘去才够意思!一个敲木鱼,一个捧钵盂,走遍汴京大街小巷,保管有趣多了!”
说罢,俊脸凑了过去,笑着眨了眨眼。
沈绛雪一时间噎的说不出话,俏脸气得通红,“呸,谁要跟你这荒唐无赖一起……”。
看着沈绛雪这副说不出话的模样,赵钦心里快意极了继续道:“小娘子这么关注本王,莫非是折服于本王的风度之下了,一见倾心?无妨,被本王的风姿所迷了眼,这是很正常的,不必害羞。大胆说出来,男未婚女未嫁,兴许本王开心,满足你的心愿了呢。”
沈绛雪直直看着他,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赵钦颇为得意的撇了她一眼,摇着折扇。
等等,这家伙在胡言乱语什么啊。
她喜欢他?
被他迷住了?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她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韩王殿下好意了,像您这般英姿勃发,天人一般的人物。奴家蒲柳之姿,不敢高攀,只敢仰望您的气度。”
赵钦颇为满意的点点头,认可道:“无妨,像你这般有自知之明的小娘子不多了,容貌是一般了些,不过看你态度如此诚恳,本王委屈些也不是不可以。”
沈绛雪将那个坑坑洼洼的苹果一把塞进赵钦嘴里,以免他再胡言乱语。
“呜,你……什么。”
沈绛雪立马瞪了回去。
赵钦不吱声了,老实啃苹果。
赵钰看着这对荒唐冤家,颇有些哭笑不得的。只得侧目温和的看着沈绛雪道:“不早了,我让裴询先送你回去,不然安国公该担心了。”
裴内侍心下了然,恭敬道:“沈小娘子,马车已备好,请。”
沈绛雪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那,那我等二哥哥好些再来。”
待沈绛雪离开后,赵钰平静道:“身子可还好?酒伤身,日后需节制。”
赵钦低着头,闷闷道:“嗯,是臣弟的错 连累二哥,臣弟知错。”
赵钦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二哥没有怪你,身在天家,有时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莫要真的迷失了自己。假作真时真亦假,戏演得久了,小心忘了本心。”
赵钦怔怔地坐在那里,咀嚼着兄长话中的深意。
赵钰淡笑,对他点点头。
“去吧,好好想想。”
赵钦走出暖阁,紧了紧衣襟,大步走入风雪之中。
屋檐处,有一黑衣人死死盯着,在赵钦出了蔡王府后,立马转身,奔向皇城的宫阙。
第二日,雪霁天晴。
赵钦约了云阳伯世子褚河和长兴侯世子江宁。两人都是赵钦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
一进门,性子跳脱的江宁大喇喇坐下,抓起一个梨就啃,还一边嚷嚷:“我说殿下,你这演的也太过了吧。昨天玲珑阁那出戏,动静可不小,听说把蔡王都气得吐血了?你这苦肉计下血本了啊!”
褚河一直沉稳,先解了披风递给侍从,姿态优雅的倒了杯茶:“殿下一直无意结亲,尤其是不愿被那些想攀附皇家的官员当棋子摆布,这我们都清楚。可这能推一时,以后怎么办?”
赵钦烦躁的灌了一口茶,语气恹恹::“本王拿什么交代,难不成真娶个木头美人回来供着?想想就烦!”
褚河和江宁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江宁摸着下巴:“啧,你这招‘自污拒婚’倒是见效奇快。户部尚书那个老狐狸,原本看他家闺女对你有点意思,还想结亲。玲珑阁这事儿一出,听说他回去就把闺女拘在家里哪都不让去,生怕跟你扯上关系,坏了名声。”
赵钦这才挑唇一笑,语气漫不经心:“本王不喜欢那些循规蹈矩,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那得把我闷死。本王要娶,就得娶个有意思,我喜欢,而且敢吵架,敢骂我的小娘子。”
江宁一脸茫然。
这是什么逻辑?
赵钦说完,脑海里闪过一张清冷的脸。
想起她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试图掩饰刚刚一瞬间的不自在,立刻滔滔不绝告状:“你们是不知道,昨天和二哥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才从北境回来的沈绛雪,简直是个跋扈的冤家。居然敢指着本王鼻子骂,还让我去当和尚化缘,我就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小娘子!”
对面坐着的二人都不禁噗嗤笑出声。
褚河不禁弯了弯眉眼,心下了然。
韩王殿下对心上人的标准,放在这刚回京的沈小娘子身上不是分毫不差么。
他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住唇边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