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谢巧思这个姑娘，在这小小红霞镇，还算是个人物。
倒也不是说她有什么惊才绝艳的修行天赋，也不是有什么高门大宗的依仗。
纯粹是这姑娘活得格外通透敞亮。
自打两岁会说话，镇上就没人不喜欢这个机灵丫头。
小嘴那叫一个甜如蜜，常哄得东家阿婆给她塞刚出炉的灵米糕，西家大叔教她辨认低阶药草。
到十岁开窍后，她更是把镇上的坊市摸得门清，一边在各家铺子打零工，一边自己摸索着修行。
直看得长辈们长吁短叹，说这姑娘早智，来日必成大器。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十一岁那年。
凤仙郡灵田司司丞——就是如今的孟司丞——巡田的队伍恰好路过小镇。
那日霞光满天，风轻云疏。
形似小竹楼的飞行法器优哉游哉，载着一行人谈笑风生，悠悠地从半空掠过，仙姿飘逸的模样落入小姑娘眼底，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谢巧思顶着两个小抓髻，扯着娘亲的衣袖问：“那些是什么人呀？”
当得知那就是众人艳羡的仙官，端的是铁饭碗时，谢巧思立马下定了决心，她要去郡司里当差！
可年年仙考之严苛，远超常人想象。
不仅卡天赋修为，卡背景人脉，更要测气运，司里明令不收“霉人”，据说会影响一方国运。
就算这样，十三岁那年，谢巧思还真就如愿以偿，以编外人员的身份进了灵田司。
至今都没人想明白，这毫无背景的乡下丫头，怎么就得了孟司丞青眼，竟破格给了她一小块灵田练练手。
那时她提着比自己还高的锄头，站在田埂上，眼里闪着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谢巧思有聪明劲儿，更不怕吃苦。
司里的前辈们多是油滑之辈，见小姑娘嫩生生成天左一口师兄，右一声师姐，那藏私的心思再重，在这舌灿莲花的攻势下也不得不漏了几分真传。
待回头把这些零碎心得，再结合那些从犄角旮旯淘换来的养护法门，还真叫她窥了点门道。
少年离家，独自住在这穷乡僻壤，日夜对着那几块旁人看不上的几块破田钻研，从不见她叫苦。
几年光阴流传，镜中的发髻越梳越高，田里的苗也越长越盛。
许是谢巧思天生就该吃灵植吏这碗饭，又或许是运气使然，那片原本业绩平平的灵田，竟真在她手下年渐丰沃，成了名副其实的肥田。
眼看着灵田评级从低下一步步升至中上，直到去年破格跃升为上品，连带着司里周遭千顷灵田都划到了她名下管辖，这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得很，前途一片光明。
只还有个念想揣在心里放不下。
虽说孟司丞松了口，承诺待这一季丰收后便为她向上头周旋，谈谈转正事宜。
但谢巧思心里清楚，以自己的修行天赋和背景都还差了些火候。
这事儿，还得再合计合计。
她这才刚休了大半月的假期回到田里，老娘托人给她算的卦也到了，直看得她眉头紧皱，刚暗骂这卦简直无稽之谈——
远处一声巨响，灾星从天而降，轰然砸进了田里。
烟尘冲天而起，灵壤如浪，翻卷四溅。
那些平日里娇贵得需要定时用灵露浇灌的灵植，连一声呻吟都来不及发出，便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当场化作了一滩滩草饼。
意外来得突然。
谢巧思望着地里那个突兀的巨坑，目瞪口呆。
“啪嗒”一声，手里的玉简掉在地上。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视线从碧蓝如洗的天空又移到漫天飞扬的尘土上，好半晌才惊叹道：
“这啥玩意儿从天上掉下来了？！”
两只傀儡小妖胆子小得很，躲在她背后瑟瑟发抖。
谢巧思定了定神，小心翼翼踱步到了深坑边缘，举手扇了扇弥漫的灰尘，探身向下望去，只隐隐瞧见一道人形黑影在坑底一动不动。
“你俩，给人抬上来。”谢巧思当机立断，朝身后吩咐道。
傀儡小妖是司里派遣来协助日常工作事宜的，什么都干，如今得了命令，战战兢兢的下了坑，把那底下的人拖了上来，放在谢巧思面前。
谢巧思定睛一看，嚯！是个男人，还挺有卖相。
待时泱意识回笼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正对着通讯玉符全神贯注灌输灵力的身影。
似乎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暮色昏沉，丝毫未掩其眉眼秀丽，只是那张脸上此刻的神情颇耐人寻味。
杏眸微弯，唇角上扬，整个人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已醒来。
他尝试着动了动被紧绑的四肢，感受到体内滞涩的灵力，目光掠过女子身后那一片狼藉的灵田，再落回她神采飞扬的侧脸。
时泱心中微动，莫非他这走到哪儿霉到哪儿的体质，今日竟遇上了个例外？
所以——
这就是高人卦象中所谓的贵人？
时泱紧盯着她的神情，见其仍毫无所觉，目光又投向她手中的玉符，不由起了几分疑思：这是在发什么通讯，竟如此入神？
正值黄昏，灵网安安静静，突然跳出两条讯息。
「今日路边捡到剑修一名，修为不详，品相绝佳，实乃不可多得之良材美质。小妹欲将他荐与合欢宗，不知可有师姐愿牵线搭桥？酬金面议~」
「附：影像一段」
随手录入的影像中，光线昏沉。
昏迷不醒的男子面无血色，被一只素手不甚客气地捏着下颌，如同展示货物般，被迫露出了清晰的正脸与侧颜。
单论脸，面如冠玉，神清骨秀。
视野缓缓下移，隐约可见四肢修长，肩宽腰窄，确实当得上“品相绝佳”这四个字。
遭此无妄之灾，谢巧思第一时间便清点了损失。
万幸这人坠落时偏了几分，未伤及灵田核心区，可粗略一算，修复被毁的田埂与灵植，仍需近万灵石。
眼前这人来历不明，修为却显然不低。
按规矩，她要么上报司里裁决，谓之“公了”；要么与对方私下协商，谓之“私了”。
可她偏偏两样都没选，转手就将人挂上了内部灵网。
谁不知道合欢宗富甲一方？
她一个编外小吏，那点微薄俸禄连打点上下都够呛，平日全靠着在灵田夹缝里栽些私苗贴补开销。
如今这天上掉下来的横财，不正可卖个高价？
届时拿出部分孝敬孟司丞，再打点好各方关系，她心心念念的转正之事，说不定就能一举落定。
这念头一起，就颇有些抓心挠肝了。
合欢宗富得流油是公认的事实，名声却属实谈不上好。
其实谢巧思私下觉得，外界对合欢宗的偏见多少有些夸大。
无非是宗里几个顶级魅魔牵扯进了几桩上层恩怨，闹得修真界人尽皆知。
这大佬们落了面子，连带着通缉令一下，灵田司作为正道表率，明面上是绝无可能与这等邪魔外道有半分牵扯的。
这灵网群组里的十来号前辈，都是谢巧思初入行时精心维系下的人脉，平日里没少孝敬灵茶丹药。
如今这一提到敏感话题，个个就都慎之又慎了。
竟异口同声劝她将人留下。
谢巧思盯着玉符上清一色的自留建议，心里顿时泛起了嘀咕。
这损失不大不小，若按程序上报，司里这层层繁复流程盘剥下来，能拿到手的补偿定然是填不上窟窿的。
可找这人赔钱呢？
她初时就将那人全身上下摸了个遍，除了一柄剑，连个最基础的储物袋都没有。
早听说剑修个个穷得叮当响，毕生积蓄都喂给了本命灵剑。
如今看来，传言非虚。
时泱：“......”
原来这姑娘忙前忙后，竟是盘算着要将他卖去合欢宗？
他闭目凝神，感受到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耳边还隐约传来小声的嘟囔：“怎么连个储物袋都没有，剑修都这么穷的吗？”
直到察觉到衣襟被人扯开，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他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猝然间，四目相对。
“啊！”谢巧思猛一撒手，噔噔噔连退数步，险些被田埂绊倒，“你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说罢，转了转眼珠子，瞥见他仍被灵绳捆得结实的手脚，这才稳了稳心神。
“在你说要卖掉我的时候。”
谢巧思：“......”
这下可真是尴尬得能抠出三亩灵田了。
见对方并无挣扎之意，性子还颇为温和。
她壮着胆子又挪了回去，蹲在他面前，故作无奈地摊了摊手：“如你所见，你砸了我的田，造成了八万灵石的损失。现在给你两个选择——是主动赔偿，还是自愿被卖？”
时泱抬眼看了看她，又望向被漆黑夜幕笼罩着的残迹，当场陷入沉默。
原来种田这么赚钱的吗？
就这么一小块地，竟值八万灵石？
“我没有灵石，”时泱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但能不能别卖我？”
这话倒让谢巧思愣住了，下意识脱口而出：“为什么？”
不待对方答话，又迅速补充道：“那可不成！要么就把你这剑卖了抵债，不过看起来也不像值钱的样子。”
卖人，还是卖剑？
时泱被这两个选择难得怔住了。
心念微动间，本命灵剑应声出鞘，静静悬浮在身侧。
剑身在夜色中流转着泠泠清光，如月华倾泻而下，映照出两人截然不同的神情。
一个满脸算计，一个满眼认真。
“这剑不能卖，”良久，时泱一本正经地提出第三个方案，“我可以为你做工抵债。”
谢巧思将他从头到脚来回打量，露出狐疑的神色，“打工？你能做什么？”
这次时泱就答得极干脆了，“炼丹制药，御兽布阵，皆可胜任。”
“我一种地的，要这些花架子作甚？”谢巧思翻了个白眼，“倒不如说你会挖土耕地来得实在。”
时泱略显迟疑：“也非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你挖一辈子土也未必能赚够八万灵石。”谢巧思打断他，“不如先把剑押在我这儿，待你攒够钱了再来赎。”
话音未落，灵剑顿时发出清越嗡鸣，剑身微颤，俨然是在抗议。
谢巧思秀眉轻拧，对着灵剑训道：“叫什么叫？赶紧收起来！”转头又对时泱吩咐，“我这就拟个契约，明日开始干活抵债。”
灵剑清光一黯，乖巧地没入鞘中，竟平白透出几分委屈。
时泱眸光微动，却是没再多言。
前辈师姐们的告诫到底还是入了谢巧思的耳，其实那真正损失下来的灵石，于她而言，固然高了些，需要攒下好几个月的私苗才能填上。
可冷静下来细想，业绩固然重要，在司里，红眼病不少，若是被有心者抓了把柄才更是要命。
转正一事本就急不得，她素来懂得隐忍，几番权衡之下，终究选择了徐徐图之。
若时光能够倒流，谢巧思定会狠狠掐醒当时的自己。
她定是被猪油蒙了心了，直到后来才想明白。
那灵剑分明能轻易斩断束缚，时泱何须与她讨价还价？人家就算当场一走了之她也毫无办法。
这人偏要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哄得她自以为拿捏了个金丹期的便宜劳力，结果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直接把灾星迎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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