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毛巾沿着背脊勒痕铺放，凉意浸透皮肤，灼烧般的疼痛被渐渐融化。
海厄罗觉得有些困，与卡佩的相处的这短暂一日，即使事故频发，他的心情却是畅快的。
……我的脑子不会是跳崖的时候摔坏了吧。
他用脸颊蹭了蹭柔软的枕头，布料闻起来很新。
也许卡佩的话中的确掺杂了谎言，但只要他依旧是五百年前那个塔希尔·卡佩，就一定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海厄罗觉得自己的笃定有些莫名其妙，如果这是恶魔诡计的一环，那他完蛋得很彻底。
房间内只有两个人，海厄罗听着卡佩的呼吸声，听着自己压在被子上的心跳。
卡佩的指尖温度在他的肩侧扩散，穴位被指腹揉出淡淡的酸痛感。
“怎么样？”卡佩邀功般地笑了笑。
“还凑合……”
海厄罗放松地喟叹了一声，他觉得身体更沉了，倦意沿着脊椎往上爬，化作一颗气泡往上升。
他打了个哈欠。
卡佩的手法进步了很多，这样的对待已经称得上是舒服的程度。海厄罗不讨厌那点疼痛，他闭眼背对着卡佩，却仿佛能看到对方认真的神情。
虽然平日里总是不着调的模样，在关键时刻也算靠得住。
海厄罗其实挺喜欢卡佩认真时的眼神的，当初他还特意画了一幅油画送给他。
长发青年立于山巅，呼唤漫天的雷电与巨兽作战。
这幅画面海厄罗在脑海中记了很久。
流动的意识与梦接壤，海厄罗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
他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他已经穿上了睡衣平躺在床上，被角压得整整齐齐盖住胸口。
没看见卡佩的身影。
海厄罗先是下意识地向四周寻觅，又突然记起奇迹社分派给自己的手机。按亮屏幕，十点二十五分。
作为天使，他的学习能力很强，而作为循规蹈矩的天使中的异类，对人类产物的接受速度也相当快。
试胆会已经开始了。善于察言观色的卡佩，也许是看出了海厄罗对此毫无兴趣，便没叫醒他，独自一人去了。
门禁前就会回来吧。海厄罗从床上起身倚墙坐着，让自己从还没散尽的困倦中脱身。
十秒后……
去找卡佩吧。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人还挺无聊的。他这么想。
真奇怪啊，才一天，怎么就已经习惯了和这个吵得要死的家伙待在一起。
嗯嗯，普通的大学生也有对群体性的依赖，那么寻找同伴是正常的活动轨迹。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
不愧是海厄罗，这便为自己找到了借口。
学校后山。
卡佩承认自己原本还在期待些什么，但现在，突然有种和小鬼们出来春游的错觉。
算了，也就比他们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还要年长那么一千多岁吧。
虽然外貌看上去就是个二十岁的青年，方圆五百里，他唯一的同龄人就是那位在公寓里酣睡的天使。
这次参加试胆会的，除去他，还有四个人，除了招募时顶着黑眼圈的青年，还有两女一男，都是不是社员。
原本也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卡佩没有背装着武士刀的乐器盒。他与黑眼圈青年并排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两个女生在沿途聊着乱七八糟的八卦，落在队伍末尾的男生则时不时地去草堆附近望几眼。
交谈中得知，黑眼圈青年名叫麦克斯，是大三的学生。令卡佩意料不到的是，这家伙竟自称社团团长。
招募和迎新试胆会都亲力亲为，社团里的其他学生呢？
“闹鬼的地方，再往前几步就到了。”
麦克斯突然响起的声音让那两个女生抖了抖肩膀。
卡佩觉得，那是一种接近无机质的嗓音，尽管能听出换气口和语气变化，却阴冷无比。
山中似乎信号不太好，海厄罗来到传单上所写的位置时，卡佩没有接听电话。
边走边找吧，他知道那家伙有多显眼。
学校的后山直至如今也是一座荒山，只是相较于多年前，多了路标与零星的光照。
对学习生物、环境等专业课程的学生来说，这里本就是授课场地，外界对生态的干扰越少，样本就更具多样性。
夏天，这里肯定有很多蛇。海厄罗心想。
鬼魂亡灵这些不过是噱头，对于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来说，一两条毒蛇足以闹出动静。
往前走了五十米，海厄罗忽然停住脚步。
不对，这里的确有鬼魂。
方才，海厄罗感受到了一瞬间的恶意，像一根落在地上的针。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那是否为错觉。
但亡灵的气息不会有假，卡佩若是途径此地，也一定发现了。
海厄罗寻着气息走去，来到一片没有虫鸣声的小空地。
社团试胆的学生不在这里，也没见着卡佩的踪影。深蓝色的夜色中，一个长发女子背对着他站在空地的另一边。
空地不大，他们离得很近。海厄罗能看见女子被风吹得飘起的头发，也是黑色的，倒是没有卡佩的头发那么柔顺。
“你能……看见我么。”亡灵开口。
“当然。”海厄罗对各类魔物司空见惯。
亡灵缓缓地转过身，海厄罗看见她面部满是滴着血的抓痕。
“你的脸怎么了？”
这只魂魄身上没有恶灵的血腥气。她看起来还保留着理性，应该过世不久。
退一步讲，对六翼天使而言，即使消灭一只人间的恶灵，大多数情况下也还是轻轻松松。海厄罗没什么好怕的。
“是我自己弄伤的……”亡灵答道，“我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帮我的人。”
“我没空。”海厄罗鞋尖一转，作势离开。
谁让他现在是普通学生NPC。
“等等！”亡灵似乎慌了神，连听起来有气无力藕断丝连的声音，也在挽留时变得中气十足。
帮亡灵什么的，普通学生不会这么热心，看见鬼魂的反应一定是没命般地逃走吧。
要是这时候周围有个勇敢的学生跳出来保护同学，是不是就算是成功制造了一个有信心的主人公？
可惜啊……试胆的那些家伙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
不过既然周围没人，那做了普通学生不会做的事，就不算是违背了工作初衷。
海厄罗歪了歪脑袋，“要怎么帮你？”
“我希望……能有人帮我……澄清一件事。”亡灵拖着白裙子轻飘飘地往前，她在原地转上一圈，空地中央腾起白雾。
话末，海厄罗感到腰间缠绕的锁链，在细碎而短促的金属碰撞声中稍稍勒紧。
亡灵引出的雾气，逐渐显现出画面轮廓。
“我在七年前入学H大学……原本以为考上重点大学后……之后的人生就无忧无虑了……”
“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学校后山另一处。
“你是说，那个叫碧丝塔的语言系学生，就是在这棵树上吊死的？”卡佩抱着手臂抬头打量眼前的榕树。
五米左右，枝繁叶茂。
“没错，现在已经无法在互联网上，找到这件事相关的报道。”麦克斯将手电筒的光打在枝头上。
“为了避免舆论对来年招生造成影响，这种事上学校出手很快。”卡佩司空见惯地伸了个懒腰，这么几百年下来，他也算是人间的老油条了。
麦克斯的一只掌心搭在树干上，“事件发生在五年前，即便是学校抹除了互联网上的痕迹，亲历者也不可能全部失忆。”
“我找到了三位对该事件有了解的前辈，组织他们进行了一场访谈。”
“他们纷纷表示——”
“这场事故的死者，不只有一人。”
“只是多死一个人而已，这一点有什么值得人特别留意的么？学校要掩盖的话，会直接隐藏两个人的死讯吧。”
这里没有灵魂，卡佩认为那些所谓的闹鬼传闻，不过是学生们自己吓自己罢了。他拆开一根社团招新会上收到的棒棒糖，叼在嘴里。
“可是那另一位死者……又活过来了。”
“也许只是没死透而已。”
“不，她死在三天前，但是通过尸检报告得知，她在五年前就死了。”
“你是说，一个五年前被人们目睹死亡的人，尸体装成活人在人间逛了五年，到现在才变回真正的模样？”咔哒一声，卡佩口中的葡萄味糖球被咬出一个裂口。
而另外的三位学生，也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受夜色气氛的渲染，听见如此荒谬的事件，他们第一反应是恐惧，而非质疑。
而卡佩，作为千年寿命的恶魔，见多了离奇的事，并不认为这件事是胡诌，“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月光照在麦克斯的脸上，跃过了凹陷在眼眶里的黑色眼球，阴影分明。
“那位死者，是我的姐姐。”
“她在一家名叫奇迹社的劳务派遣公司里工作，当初以进修的名义，被公司送进了H大学里攻读硕士。”
卡佩瞪大双眼，连着眼睑边沿的血丝，如万千条河流，汇进他血红色的眼眸。
奇迹社会议室。
“这作为错估任务风险的原因，可以理解。我已经让人联系了海厄罗他们，不过那边答复说，他们进了没有通讯信号的区域。”
“活了一千多年的上古人种，不至于折在这上面，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背后的原因。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
亚历克斯双手交叠，坐于桌前，严肃的气氛点染了在场每个人的眉梢。
“她只是在那里整理文件，和平时一样和我们开玩笑说……自己的弟弟说不定也会来奇迹社实习。”
“然后……然后就……”安东尼满眼泪水，他原本已经在飞奔而来的路途中平复了心情，一回想起同事死前的笑容，便又红着眼眶开始抽噎。
妮丝在一旁为他递纸巾，又把人揽在肩头拍拍背脊。她很瘦，胸脯中间是骨头的横纹。
“她倒在地上，出来了好多血……好多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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