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不大的茶室内,凝芜还没找地方坐下,就见光仪打开左边一扇门,外面天光泄进,白茫茫一片,竟有轻柔的雪花飞进来,落在凝芜脸上,很快融化。寒风刺骨,吹得他发丝衣袍乱飞。
凝芜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喝茶么?”
光仪双手合十,口宣佛号道:“喝茶之前,老衲斗胆,想请花君陪老衲走一段路,不知花君可否愿意?”
凝芜知道他口中的走路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两人一同悠闲散步,说不定就是所谓的考验。自己既然允诺了,就没有反悔之理。
但还是挑眉道:“本君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言外之意,老和尚有意为之,他只能接受。
光仪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两人并肩踏上一段又冷又孤僻的道路,两边都是灰蒙蒙的,头顶天光也被层层云翳遮住,狂风怒吼,天地看出去都是凄凄惨惨的,万籁俱寂。
走了不远不近一段路,光仪忽然停下,对凝芜道:“花君,老衲就只能止步于此,前面的路需要花君独自前行。待走到尽头,花君原路返回即可,老衲会在茶室静候。”
凝芜道:“老和尚,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光仪但笑不语。凝芜也没期望他能告诉自己。这些出家之人就喜欢神神秘秘,不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就是缘分未到,习惯就好。自我安慰,也就没刁难,点了点头,抱着双臂,自顾自的往前走了。
不多时,耳边除了撕心裂肺的风声,还多了嘈杂的人声,热热闹闹,混杂着爆竹声。似是在庆祝某种仪式。只不过风雪太大,迷糊了双眼。凝芜尽量寻声看去,依旧什么都看不清。这条路似乎极其漫长,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等他回到跟光仪分开的地方时,天色渐晚,视野中的老和尚面容暗淡不少,身上已经落满雪花。说是在茶室等他,其实际就在原地,没有动过。
光仪垂眼道:“花君你回来了。”
凝芜颔首:“嗯。”
两人不再说话,原路返回。
快到茶室之前,凝芜忽然道:“你是不是叫江雪斋?”
光仪没有作答,反问道:“花君看到了什么?”
虽没得到答复,但凝芜自己肯定了,说道:“很多,关于你的过去。应该很久了吧?”
他在那条荒无人烟的道路上,越往前行听到的声音就越多,到后来,竟然浮现出无数画面,走马观花似的,那是有关一个人的过去。而那个一袭青衣的清瘦少年,名为江雪斋。
光仪走到门口,依旧侧身让他先行,神色自若道:“是的,很久了。”
两人回到茶室,面对面盘腿而坐。水已经烧好,趁着光仪点茶的时候,凝芜目光四处打量起来。只见老和尚背后的墙壁挂着一幅画,上面绘着日月星辰,一只梅花鹿正对夜引颈长嘶,不知有何寓意。等他回过神,面前就多了一只黑瓷茶杯,里面已经倒满茶。
凝芜端起来,先是闻了闻,然后呷了一口,由衷赞叹道:“好茶。”
光仪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凝芜没工夫跟他攀扯那么多,便道:“老和尚引本君去看那些,是想警醒本君么?若真如此,本君只能说,你煞费苦心,但是,白费了。”
光仪道:“花君何出此言?”
凝芜端详着他,试图将面前的老者与那个除夕夜烧光整个村子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他看到的那些记忆中,有个叫江雪斋的少年,自小爹不疼娘不爱被抛弃。大概在他十多岁的时候认祖归宗。可是这时他的父亲已经另娶他人,且生有一子,只比他小一岁。也就是说,在他被遗弃的第二年,他的父亲就有了新欢,而他的母亲下落不明。两人是因感情不睦,互相怨怼,连带着孩子也一起憎恨了,谁也不肯抚养,就在除夕夜的当天,丢在了寒冬腊月里,不管死活。好在江雪斋命大,被一名乞丐收养。
从此开始他孤苦伶仃的生活。这样漂泊不定的日子,在他被父亲领回去的那天才结束。不知是不是心感愧疚,父亲对他极好,嘘寒问暖,体贴入微,事无巨细,仿佛要将他缺失十多年的父爱一时间都弥补回来。
江雪斋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当初养育他的乞丐生性洒脱,江雪斋受其影响,也是个能为他人两肋插刀落拓不羁的少年郎。但他曾不止一次渴望过父母疼爱,也想像寻常人那般,一家人团聚,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所以,当他的父亲表现出对他无微不至的爱意之后,江雪斋几乎不曾感动得热泪盈眶,内心暗暗发誓,此生一定要好好报答自己的父亲,包括那位后母。
但他从未想过,他所得到的那些零碎的关怀,都是父亲与后母伪装出来,是有目的的,不纯粹的,需要他付出极大代价,甚至丧失生命的那种。当江雪斋还傻傻沉浸在有人关心自己的幸福日子当中时,他的父亲就决定讨债了。
原来后母所生的孩子患有先天的心疾,大夫诊断说活不过十六岁。而江雪斋归来那年,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年满十六之际。父亲之所以大海捞针都要找到他,为的只是给这个弟弟觅一线生机,换一颗健康的心。
当父亲声泪俱下告诉他一切,自然是被粉饰过的一切,希望他牺牲自己,挽留弟弟生命之时,江雪斋彻底傻眼了。继母也跪着,不断向他磕头,希望他同意。
江雪斋为人单纯,想不到背后是一个编织的弥天大网,故意引他跳进去。他跟随多年的养父此时已经撒手人寰,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只有父亲,还有不知去向的生母。而他在与父亲相处期间,早就将继母与那个弟弟当作亲人。虽然心里拔凉,但竟然真的应允了。
在江雪斋看来,自己渴望的亲情关爱,老天都给予了他,要知道他做梦都想拥有。他是个知足的孩子,不贪心也不留恋,就只是有点害怕。但想着,能为父亲他们做些什么也是件令人开心的事。
同样的除夕夜,日落时分,村里的居民就守候在道路两侧,孩子们人人手举火把,一齐点火放烟花,不一会儿花火烂漫,寂静的乡村被火光照得恍如白昼。那些绽放的璀璨光芒,简直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致。
江雪斋伫立在家门口,一个人默默看着,心想:“这样的烟花,明年就看不到了。”
因为第二天,他就要将心剖出来给弟弟了。
像是遗憾,又像是感叹。各种情绪都有,唯独没有吝啬,也没有幽怨。他是心甘情愿奉献的。
可惜,就在当晚,他听见了父亲与继母的对话。得知了事情真相。所谓的疼爱照顾,都只是镜花水月,那些肝肠寸断的说辞,也只是一面之词,是为了算计他。
江雪斋看重的亲情,一夜之间就毁于一旦。
他知道自己不能怨恨,连生气也不能。
可是,那一夜,家家户户传来的欢声笑语,村子里到处响起的爆竹声,阖家团圆,说不出的喜气洋洋,就仿佛一根根针,扎在他心上。自己也说不来为什么,就觉得喘不过气。
所以,那个寥落的少年,在烟花盛放的夜晚,放火烧了全家。父亲继母,还有弟弟都被烧死了。火势蔓延至全村,整整两天两夜,大地变成了焦土,那些有房屋的地方,都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具扭曲挣扎的躯体,身上血肉被烈火吞噬,只有漆黑的骨架。焰硝弥漫,空气里还漂浮着熟肉味道。
青衣少年就孤身回望着这样恐怖凄凉的地方,充血的双目,似有熊熊烈火在疯狂燃烧。
不久,一双修长的手搭在了少年肩膀。
他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面相温柔的白衣僧人。
少年随着他回了归心岩。
很显然光仪就是那个少年。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让凝芜窥探他的记忆,里面大有文章。却是没想到,眼前一脸慈悲的高僧,未出家前,还是如此狠辣之人。看来人不可貌相是真的。谁还没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凝芜道:“老和尚,你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吧。”
光仪叹道:“老衲自知罪孽深重,出家为僧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入洗髓池。金莲台下的池水,能使人脱胎换骨,却洗不去心中魔障。老衲想问花君,你认为当初的那个人所做所为,究竟是对是错?”
凝芜挑眉:“你不会无聊到要本君替你答疑解惑吧?看你岁数不小,很多事难道还没想明白?白活这么久了是吗?”
光仪道:“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凝芜道:“当初带你回归心岩之人是连华对吧?”
光仪点头:“是的。”
凝芜抬起下巴,扫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跟着连华修行多年,以他之心性,还不足以点拨你么?”
光仪正色道:“佛尊修为高深莫测,思想境界亦是无人能及。老衲惭愧。”
凝芜心想:“我就继续看你装。”
懒得打哑谜,说道:“你想问本君,你杀人是对是错。那好,本君就告诉你,是对的。”
突然,光仪一双鹰隼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盯向他,双手合十,像是感到失望,喃喃道:“为何?”
凝芜也不理他,接着道:“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所谓的亲情,只是可笑的阴谋算计。别人负你,难道你还要以德报怨?所以本君以为,你杀人没错。杀得好,该杀!”
“……”
光仪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凝芜道:“本君知道你想听的不是这些。你是希望本君说你大错特错,滥杀无辜,应该下十八层地狱。且不说事情已经过去,你个人因果如何,本君不感兴趣。这世间的对错,向来很难界定,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评判标准。本君觉得你没错,是站在你的角度,认为你是无辜的。至于那些被连累的乡人,只能怪他们太倒霉。”
不然还能怪谁。
光仪叹气道:“原来花君你是这样想的啊。”
凝芜听他语气,是觉得自己即将走火入魔偏激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
半晌,光仪语重心长道:“花君可知,何谓心魔?如花君这般,一念之差,就有可能滋生心魔,导致万劫不复。”
凝芜感到好笑:“要是这么容易就有了心魔,只能说明本君太废物。老和尚,你是担心本君复活,心中怨气冲天,会对四界不利,残害生灵?所以要借此考察本君想法?还是那句话,白费苦心。若是本君真想做这些,前世早就做了,又何必等到今天?”
光仪仍然不放心,说道:“话虽如此,花君起死回生,自然今非昔比。”
凝芜不想争辩,直视他:“你若不信,本君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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