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针之后,大概能记得十天半个月的事物。”李珺珵语气淡淡。他在不停的失忆,不停的遗忘。所有记忆中的东西,似乎在某一刻之后突然就消失了。
就像在京都城楼昏迷三日醒来之后,他连昨日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所记得的,只是在迷迷糊糊醒来之前众人的愤慨和议论。
从那之后,他开始给自己行针,记忆也慢慢延长一些,奈何,三五日便又忘了。他渐渐成了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
柳文暄知李珺珵之前的情形,眼下他的身体,虽然不再昏迷,却也是牺牲了记忆去换取身体醒着的状态。否则,便是昏迷长时间之后,醒来彻底失忆。但李珺珵的身体显然在抗争,所以他而今,反复失忆,哪怕人醒着,或许前一刻还记得的事,后一刻便会彻底忘掉。
继续这般抗争下去,消耗的便是生命的长度。
李珺珵的身体生病了,很重的病。他强撑着不肯倒下,估摸也是怕自己再错过什么。
向来风清月朗的柳文暄忍不住一叹,无不担忧:“你需静养,为何还要出来。”
李珺珵看入柳文暄的眼睛,在目光交汇的刹那,有些事欲言又止,有些事心照不宣。
柳文暄蹙眉,这样的李珺珵,给人的感觉是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冷漠的神色之下,掩藏着的是惊涛骇浪的情绪。
半晌,柳文暄才道:“告诉你们之前的事,也无非是怕你们在相互遗忘的时候错过彼此。”
李珺珵等着柳文暄继续说。
柳文暄也直言不讳:“如果你对她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就不必勉强了。”
李珺珵枕着手臂养神。
窗外的雪越来越大,后来他们不得不找客舍歇下。
跟来的文天素自然也在之中。
她始终在李珺珵视线中晃动,趁柳文暄和李载恩都不在时,便鼓起勇气去找李珺珵。才从马车上取了药材的李珺珵见她过来,转身就要走。
不想,天素快一步上前抓住李珺珵,怎么也不肯松开:“珵哥哥,你当真是厌弃我了吗?”
李珺珵要收手,天素抓得越来越紧。
李珺珵用力一推,天素一个踉跄,跌在车身上,撞得车身也跟着摇晃。
李珺珵正要伸手去扶,哪知天素一脚踢向李珺珵,李珺珵用手一挡,文天素紧接着便是一个翻身回旋,手中的匕首刺向李珺珵,须臾两人便打起来。
文天素下手极狠,李珺珵只得全力迎战。文天素身手到底不及李珺珵,几个回合下来,李珺珵将她打伤。文天素跌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来。
李珺珵亦气血沸腾,他本不想和她这般,哪知她招招带着杀意。李珺珵也没什么好顾虑了,他说话很直接:“之前种种,既然两人都忘了,那便是天意。姑娘如此纠缠,不过时自寻烦恼罢了。如姑娘再不自爱,本王也不会手下留情。”
翌日早上出发时,少了一人,文天素已离开了客栈。
柳文暄派了三五个人去寻了半日,没见踪迹。他留了部分人马继续找,和李珺珵等一路人马只有北上。
倒是李载恩魂不守舍,一直督促柳文暄派人去找,柳文暄无动于衷之后,他自己倒派了一群人去将文天素找了回来。
人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她两个眼睛哭得肿得像核桃,衣衫头发都凌乱不堪。与数日前的倾国倾城判若两人。
柳文暄向李载恩道:“新罗王殿下,她既然已经离去,阁下便不该再找。如果阁下一意孤行,后续事故,便也希望殿下能够一力承担。”
“救一个弱女子罢了,有什么好畏首畏尾的。柳大将军,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中原神医也曾救过数次秦王殿下的命,而今秦王以失忆为由对她是责备带训斥。”李载恩有些气愤,“中原有句行商的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即便今日秦王无意,也应当助她找回记忆才是。你们要两清,也不该是这般不清不楚的就一刀两断了吧。”
柳文暄倒是好奇:“新罗王殿下不是局中人,如此评价,多少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倘若我说新罗内乱是因为王权集中,当广开言路,殿下会听吗?并不会?如果有人告诉殿下只要殿下肯退位让贤,新罗内乱必安定,殿下会从吗?也不会。往往人在提和自己利益不相关的建议时,看似公允,实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甚至是希望从中谋取自己的一些利益。希望新罗王认清自己的位置,此番出行,兹事体大,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纷争,难道新罗王还嫌自己身上的麻烦不够多?”
李载恩被柳文暄说得面红耳赤,他堂堂一国之王,竟然被邻国的臣子说得这般不堪,深觉丢脸,最后他赌气道:“本王想留下文姑娘,如果出了意外,本王会担下一切责任。”
柳文暄也懒得说了,回了马车。
李珺珵在车内喝茶,淡然问:“你会不会也觉得我无情无义?”
“并没有,失忆之后,心底没有那一丝念想,强加给你,也是负累。你的身体也确实再不能经历任何摧折了。至于此事,到底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旁人也实在不能置喙。”柳文暄往旁边一坐,自顾自煮茶。
李珺珵挑起眼皮子,瞅了眼柳文暄,只见柳文暄在憋笑。他再也无心睡下去,起身钻出马车,骑马去。
车马行了半个月,走得也不算慢,眼看过了太行山,前边便是一马平川。李载恩和文天素两个反而打得火热。
文天素像是故意和李载恩**,想引起李珺珵的注意。李载恩呢,也借着天素的亲近上下其手占便宜。
李珺珵依旧无动于衷,倒是柳文暄有些看不过眼,找到文天素:“素姑娘,无论如何,你与秦王殿下也是故旧,虽旧情不复,也不该在和他纠缠途中,和别的男子暧昧不清。”
文天素被柳文暄这么一说,眼眶里的泪水就开始打转:“我从未负李珺珵,是他负我。而今有别的男人关心我,爱护我,怎么,难道因为李珺珵将我吃干抹净不要我了,就不允许我和别的男人亲近?”
她边哭边大声嚷嚷,周遭所有的侍卫都听得一清二楚。
有新罗侍卫甚至道:“当初秦王殿下便是因为这位尚未过门的秦王妃不远万里征战东瀛,而今东瀛成为中原的一部分,秦王殿下来出翻脸不认人。我看中原就是找个由头占领东瀛。也不知以后会不会找由头占领咱们新罗。”
另外一个侍卫道:“可我记得,是东瀛先组织了百万大军征战中原的。”
“那不是因为那位大将军在东瀛皇庭之中以寻找秦王为由,设伏了东瀛王师,这才有了后面的百万雄师出征中原。”
几个随侍争吵起来,声音越来越大,李珺珵悄无声息地落在这群人旁边,淡淡道:“争得这么热闹,不如说给本王听听?”
李珺珵的声音并不友善,眼神更如罗刹一般,几个新罗随侍吓得直满地打滚四散逃开。
李载恩也觉得跟着李珺珵和柳文暄这两个,自己一点面子也无,便借机向柳文暄透露自己走水路,不过半个月就能到达新罗,若秦王殿下和大将军需巡边,也不必再护送。
柳文暄有要事在身,听李载恩如此说,两厢也都不多耽搁,从幽州分道扬镳,李载恩带着文天素走水路回新罗,李珺珵和柳文暄北上巡边。
横岛浪人流窜在瀛州北岛和黑尾屿之间,李珺珵北上时,程飞将军正在黑尾屿阻击横岛浪人。时至四月初,岭北府尚在下雪。
李珺珵除了失忆,一切行为都十分正常。他的记忆虽一直在消失,好在在柳文暄治理下能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多。
眼下最需要的,是先稳住李珺珵的身体,他不能够再受任何刺激,文天素离开,柳文暄心头虽有顾虑,却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黑尾屿的横岛浪人在李珺珵和柳文暄的阻击下,很快就南窜。
李珺珵和柳文暄也就带了一百人,从黑尾屿南下至瀛州北岛,程子弢亦正阻击浪人,见到李珺珵和柳文暄时激动不已。
江皓辰早早飞书给他,若是秦王东巡到达瀛州便给他去信。
程子弢前一日飞书才发出,江皓辰第二天便到北岛来了。
他非是收到程子弢的飞书,而是收到了一封密函。
程若梅护送江皓辰到达北岛,江皓辰就立即着人请秦王和大将军议事。
就在这一日,天朗也赶到瀛州北岛。他风尘仆仆,身上有伤。
已是四月中。雪一停,天气一热,便有初夏的味道。
李珺珵几个对天朗的到来颇为意外,天朗闷闷不乐也不愿说原委。
江皓辰与李珺珵议事,柳文暄将天朗拉到一边:“你怎不在长安,跑瀛州来了?”
天朗挠挠头有些委屈,犹豫半晌他才道:“哥,我在长安被人追杀,至于被谁追杀,我就不知道。”
“被追杀?”几人同时疑惑。
“姐姐不是偷偷跟你们北上了么?我得知后,就想着跟姐姐一起去找你们,便先去皇陵的陪葬墓祭拜母亲,哪知遇到一伙杀手,一路追杀到辽东,若不是被一个黑衣人救了,我哪里能逃到瀛州。”
柳文暄万分意外:“你逃了几个月的命?”
“灵珠还不知道我的下落。”天朗神色黯然。
眼下还有谁想杀天朗呢?柳文暄细想了一下。
程子弢过来喊二人过去一起议事。
李珺珵看见天朗,问:“有什么事不能与我说,只能与他说?”
天朗有些不好意思,他心道你连我姐都不理,我干嘛自讨没趣。
几人正说话间,外间程若梅通传:“天素来了。”
文天素是如何知道他们在北岛的?
程若梅疑惑万分,天素容貌全变了,性格也全变了,眼下这位文天素,甚至有些嫌弃她。
同样是失忆,秦王殿下不就很正常。
文天素一到,柳文暄和江皓辰便各自识趣,只留李珺珵和文天素、天朗在花厅之中。
天朗愣愣站在一旁,天素竟然看都没看他一眼……
天朗有些无所适从,柳文暄在外故意喊了找他有事。他才悻悻出去。
几个人去了郊外。四处春色盎然,几人心情都不大好。
程若梅先问:“你们确定方才那姑娘是天素?”
柳文暄挑了挑眉。
天朗挠头。
倒是江皓辰开口:“变化确实太大,不过失忆,也能理解。”
程若梅是知道李珺珵最开始失忆只和李承琪相熟的事,也有些无可奈何:“她还能恢复么?”
天朗撇嘴,鼻尖一红,眼眶里泛出泪水来。
“天素好不了了么?”程若梅声音哽咽,“他们俩都好不了了是吗?”
历尽千辛万苦走到一起的人,最终不能相识……
花厅里,就剩文天素和李珺珵两个人。文天素趾高气昂,李珺珵神色清冷。
李珺珵端坐在那里,独自喝茶,对眼前之人毫无兴致。
文天素从新罗到北岛,这一路竟然如此顺利找到他们。李珺珵便猜到文天素这一路一直在跟踪他,不过,他没必要与她撕破脸,反正,他也说清了。
文天素冷面冷眼,也没什么好与李珺珵说的,她取下项上那块玉珏,递给李珺珵:“这块是你的,把我的那块还我吧,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继续纠缠的。何况我找你,只不过是为了寻找记忆,既然你也都忘了,你我之间,就当两讫。”
李珺珵才想起,自己脖颈上那块玉坠,是天素的……
人虽然不记得了,玉珏却一直跟着他,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每当他忘记一些事物之时,都是这块玉珏支撑着他,让他不至于迷茫。
李珺珵一时无措,心头只觉得一闷,像是有只大手抓着他的心,挤压着他胸腔,十分难受。
前尘往事,他确实想不起来,可是看着眼前的人,他亦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眼前女子的存在,并不能让他心有安定的感觉,反而是躁动,只有胸前那块玉珏,才能让才在失魂落魄之时找到一丝安慰。
为何,对于这块玉珏的依恋,要大于那个人呢?
李珺珵手捂住胸口,很是难受。犹豫之间,他似乎没有勇气将那块玉珏取下来还给她……
正巧天朗进来,主动开口道:“姐,我带你回雨霖岭吧,文暄哥也带珵哥去曾经熟悉的地方,帮珵哥找找记忆。若是能找回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要顺其自然。而今珵哥失忆,是完全没法帮到你的。”
天朗见文天素手中拿着玉坠,知她的用意,怕他们俩现在决裂,以后不好收场。立即故作玩笑地从天素手中拿走玉珏,笑道:“你俩现在都不爱戴,珵哥的那个也没戴,姐姐的这块就让我保管吧。”
文天素手心一空,狠狠地盯了天朗一眼,转身离去。
天朗忙跟上去,他到门口时示意文暄他们去看看李珺珵。
文天素走得很快,天朗跟上去拦住:“姐,姐,你不要和珵哥置气。”
“谁是你姐,不要喊我姐姐。”文天素声音很冷。
天朗嘴巴一撇,满脸委屈。
花厅里的兰花散着冷香,天朗的目光游移在兰花和李珺珵之间。李珺珵面色冷淡,自顾自坐下喝茶,根本不看他姐一眼。
他都有些怀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他的姐姐。
京都城大战,李珺珵一反常态没有昏迷,姐姐原本是毒人之身,为何半年的时间里全然恢复,还能一个人找到瀛州来?
离开长安数月的天朗不知。就在数日前,长安也发生了一件极为轰动的事。
四月十八,乔卓然风尘仆仆回了长安,震惊所有人。
小雨和乔婉妍见到突然出现的乔卓然,几乎不敢相信,又是喜,又是悲。
翌日,乔卓然入宫觐见的皇帝,倒也没领什么封赏。
回来时,乔卓然便和小雨婉妍两个说了自己的经历。有人救了他,他以为是天素,却听东北的将士说秦王殿下当初押着投降的倭王等人回长安时,带了重度烧伤的文天素回长安。他醒来的一个多月,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回长安要确定文天素是不是在长安。
结果回来才知,文天素正月时就和秦王等人北上巡边了。
难不成是天素路过长白山时救了他?
不可能,他早就有知觉,感觉到有人给自己行针喂药,若是正月出发,二月末才能到长白山。
小雨晒药时见乔卓然站在廊下望天叹息,忧心忡忡皆形于色,问:“你自打回来之后,一直很焦虑,是在担心什么么?”
“之前我一直以为,救我的人是文姑娘,不过而今就时间推测,并不是。”乔卓然直言不讳。
“不知怎的,自打姐姐醒来之后,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小雨边整理药材边嘀咕道,“她年后突然要跟秦王北上,之前也不跟我说一声?悄悄的就离开,吓得我和婉妍好找。”
小雨照顾了天素半年,细心呵护,无微不至,但天素醒来,看都没看过她一眼,甚至没喊过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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