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冽的江水裹挟着冰碴,幽暗中翻涌不止,反复拍打着无名遍体鳞伤的身躯,未愈合的伤口在水中晕开猩红。
是死了吗...
无名伏倒在岸边,冷风掠过却激不起一丝颤栗,四肢仿若不再属于自己,连痛都散尽,只余下彻骨的麻木,将一切声响都窒在遥不可及的远处。
我要尽快回到主人身边才行...
无名睁开眼,模糊的视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她试着撑起身子,却只是僵硬地颤抖。
“黑子哥,这里有人活着!”
无名的衣领被提了起来,拴在脖颈上的重石镣垂下。
“奴!”来人难掩兴奋却压低声音说道。
“捞上来。”声音粗哑的男人命令,“盖个席子把镣子遮起来,先回去。”
几个人把无名抬上推车,悄无声息地离开江岸。
战船被击毁,火舌瞬间将一切吞没,炙烤着无名的身体,她的嗓子干涸,拼命着想要嘶吼,唤醒没在火光中的主人,却发不出声音。
无名痛苦地喑哑着,由着身体随着战船沉落,深冬的江河竟是出奇温暖,于柔波暖意中苏醒,晨光明澈刺痛双眼,氤氲中,一个女子正向自己走来。
“你醒了。”女子凑近无名温声说道。
比起女子晦暗的双眼,无名先是看到她脸上那触目的刀疤。
女子并不遮掩,在浴盆中又续了些热水,“再多泡会去去寒吧。”
热气蒸腾,熏得无名双颊泛红。
女子的手顺着无名脖间的重石镣,向后游离,指尖摩挲着无名后肩中间的奴隶烙印。
“你这身子到处都是刀箭疤,连奴印都分辨不出了。”女子俯身问:“你的主子是谁?”
无名缄默不言。
“背叛主子逃跑的吗?”
无名摇头。
“还是你的主子已经死了。”
无名没有回应。
女子拂去无名脸上的碎发,带着薄薄的悲悯,“别怪我们。”
无名见过那种同情,只是平静地垂下眼。
女子转身离去,锋利的寒意在开门的瞬间灌入。
霜气厚重,弥漫在空气中,四周静默无声,唯有那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带着细小的雪粒,像无形的针尖刺入肌肤。
一行人在雪地中艰难前行,半日才走了几里路。
“黑子哥,这雪眼看要下大了。”毛发旺盛的大汉吃力地推着装满各种野猎牲畜的单轮木车,“不如找地方避避,明日再赶路。”
黑子扶着木车,“多亏了这雪绊住,祈王殿下才耽误了几日,一定要在他抵达榷城之前把这奴卖掉。”黑子回头看了眼无名,“这个时候正是好价钱。”
无名眼神空洞,默默走着,拴在脖子的重石镣压着她愈发佝偻,后颈生长的后茧被反复磨破,血污顺着后背淌下。
“他娘的!吓老子一哆嗦。”推车的大汉突然叫嚷起来,木车也失控倾斜。
黑子眼疾手快将木车拉稳,定睛瞧见绊住木车的是一只手臂,薄雪覆盖下是黑红的血迹。
几人环顾四周,才发现路边那形状怪异的包块竟是堆叠的尸体。
幽幽靡绕着腥臭气,惹得大汉干呕了几声,“葛村那帮人越来越疯了,离榷城这么近都敢下手。”
“他们也是没办法,”黑子叹息。
“眼下临近年关,贡金必须凑齐。若不想招来神罚,就只能硬着头皮铤而走险。”
大汉长叹口气,“我等世代为猎,如今日子却是越来越难。若这贡金年年高涨,总有一天怕是难免要脏了这双手。”
“殿下是皇族血脉,天之子,上通神意下明民心,征收贡金也是为众生祈佑。”黑子摆手示意,继续前行,“如今北方战火连天,疫病肆虐,生存艰难,人不见德,惟戮是闻。多亏了殿下巡历各城拜天赐福,方得祁州安稳无事,你我小民皆受恩泽才能安享如今太平。”
大汉默然点头。
天色昏蒙,雪落得愈发急,模糊了天地的界线,眼前路难辨,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和沉闷的踩雪声。在最后一缕日光消散前,一行人终于抵达榷城城外。
黑子一改白日的冷面,对着城门防卫的城兵殷切地笑着,递上一只肥野兔,“胡大哥,麻烦您通传一声黄掌柜。”
那胡姓城兵斜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有什么事不能明儿赶早吗?回去吧。”
黑子不见半分恼意,将手中的野兔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放得更低更软,“麻烦胡爷了。”黑子努力谄笑,不停耽误躬身作揖。
那城兵啧嘴叹气,“得了得了,快过年了,帮你这回吧。”他接过野兔,掂了掂分量,嘴里却不满地嘟囔:“这玩意倒是好,可总吃也腻味,下次换个新鲜的。”
黑子连忙点头,“小的明白了,劳烦胡爷了。”
大汉将身上的厚雪抖落,他已经记不清雪在肩膀积盖了几次,那城兵进城通告已过了两个时辰了,几人的嘴唇都冻得青紫,呼出的白气愈发轻薄,可无人敢催敢怒。
笨重的城门缓缓开启,头戴碧玉金冠的男子走出,身后跟着两排打扮不俗的奴仆,一个矮小的女奴,努力直着身体为男子撑伞。
黑子立刻迎了上去,深深鞠躬作揖,“黄掌柜,实在是叨扰您了。”
黄掌柜温和地托起黑子的手,“黑子,有事直说。”
大汉不敢耽误,将木车推上前,黑子掀开盖在上面的草席,“黄掌柜,这些时日打的鹿子,野猪还有狐狸,这要过节了,想着您或许有需要...”
黄掌柜和煦地笑着,低头扫了一眼车上整齐摆放的猎物,“确实不错,黑子有心了。”说罢,一个奴仆上前仔细点验,取出银子。
黑子不敢怠慢,立刻弯腰双手接过。
“天寒地冻,狩猎实属不易,再添二钱吧。”黄掌柜和气说道。
“多谢多谢!”黑子不住地鞠躬。
黄掌柜转身将走,黑子赶紧拦下,“黄掌柜,还有一件请您过目。”
无名被推着走向前,黑子把无名头上的积雪拍落,“您瞧。”
黄掌柜眼神示意,身后奴仆提起灯笼照亮无名的脸。
无名的相貌不算柔和,轮廓高挺深邃,分割光影,隐在阴影的双眸暗沉而空洞,又似乎暗藏暴戾。
黄掌柜微眯起眼打量。
奴仆掐住无名的脸,迫她张开嘴,手指探入搅动检查牙齿,而后解开无名的衣服。
无名平静地任由摆布,重石镣绕脖垂在身前,宛如一条阴森静伏的蛇。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干瘪又硬实,深浅不一的刀枪伤疤纵横交错。
黄掌柜蹙起眉头,黑子立刻解释,“黄老板放心,原主战死了,现在是个无主奴,不会有问题的。”
黄掌柜点点头。
“三钱吧。”
黑子想再说些什么,黄掌柜却转身不予理会,“过来。”
无名默不作声跟在黄掌柜身后。
黑子拿着钱,目送着无名枯槁的身形在城门倾泻而出的绚烂光芒中逐渐消失,城门关闭,一切又回归冷寂。
无名低垂着头,脚边光影斑驳交错,似金绸流转。酒气醇香浓郁令人眩然,耳畔传来戏声与乐器交织的悠扬旋律,若远若近。绕过静谧漆黑的湖泊,抵达奴隶的归处——洗灵塔。
踏入塔中,温暖如夏日的柔波扑面而来,无名身上的霜雪瞬间融化,化作细小的水珠滑落。不属于冬季的百花争相绽放,馥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
“十七,查身。”黄掌柜解开外袍,“记仔细些。”
身材高挑窈窕的女子快步走来,躬身行礼,“奴遵命。”
十七带着无名走入塔内深处的暗房,房中空无一物,只有通往地下的楼梯。
地下的光线骤然削减,却更加炙热,悠悠弥漫着压迫气息。无名的身体突然钻出一股狂躁气焰,在胸口闷堵作祟,压得她呼吸滞涩。
十七似乎全然未觉,只是从墙上取下一盏灯笼点燃,灯光在狭窄的廊道摇曳。转过几回弯折,在房门只有半人高的简陋房间处停下。
“你随我住在这间。”十七推开门,将灯笼悬挂起来,房间不大,两个木板床上整齐叠着铺盖。
“冒犯了。”十七有些局促,把无名的衣服悉数褪下,“你身体的情况需要记录在档,方便定价。”
交织成网的伤疤触目惊心,十七细数着那些伤疤,“刀伤...箭伤...戟伤...”
十七看到无名脚腕上几乎断裂重生的紫红血肉,回想起无名走路全然没有半分颇斜,心中震骇,不由怜悯道:“一直忍耐着,很辛苦吧...”
“我不痛。”无名说。
“这些伤是战场上落下的吗?”十七问。
“嗯。”
十七触摸着那些伤疤,觉得异常灼热,立刻抚上无名的额头,“你在发热?”
鲜血从无名鼻中淌落,身体直挺挺倒下。
十七慌忙扶起无名,将她横抱起放在床上,讶异无名那高挑的身材竟然如此轻。
“抱歉。”无名的双眼有些晦暗。
“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的。”十七为无名掖好被子,提着灯笼匆忙离开。
无名昏睡了许久,那场战败的画面反复纠缠折磨,她努力挣脱梦魇,睁开眼睛。
好闻的墨香平复意识,循香看去,十七正伏在地上,在一张巴掌大的纸上作画。
十七的神色格外认真,即使深处地下昏暗之中,无名却似乎看到她脸上洋溢的光芒。
注意到无名的动静,十七起身抚着无名额头,“喝了药果然好多了。”
“谢谢。”无名说。
十七转身,拾起她的画举到无名面前,目光灼灼地问:“你行军作战,见过外面的,山川江河是这般模样吗?”似乎有种力量正从她身上溢出。
无名轻轻点头。
十七言语更加欣悦,“果然是这样,我想一定是这样。”她起身坐到无名床侧,“我在这座塔出生,从来没有离开过,在十三岁之前,我甚至无法想象白天,只是猜想,或许那太阳就跟灯笼里的火烛那样耀眼。有一次,有老爷点我上楼,那里有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天地,只是一眼,我便再也无法忘却那清透的空气,暖煦的风,广阔到眼睛都装不下的山川大地...”十七神采奕奕,“我还看到塔下有一片湖,碧绿碧绿的,像黄掌柜金冠上的宝石。”
十七有些落寞,“可是,奴隶是厄鬼后代,罪恶血脉不祥之身,本应永生在洗灵塔赎罪,得神宽恕,才可能等来善主赎身...我不该有罪念,却控制不了我的心。”
“我想站在光下,想踩在土地上...”十七迟疑了许久,继续说道:
“只是想想,我的心就好像是自由的。”
自由...
无名不解。
“这样说或许你会觉得我很无耻。”十七低着头,“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你走过那些路,你的身上沾染雨雪,你的肌肤被日月沐浴...”
“抱歉,我不该消遣你的苦难。”十七向无名递上自己的画,“送给你,当做我的歉意。”
无名接过画,画中山河祥和生机盎然,笼罩柔光,与无名所见的灰暗与死亡截然不同。
“喜欢吗?”
无名默然良久,轻轻点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