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被判流放的时候，胡芫芫不过将将过完六岁生辰。
接水楼阁数年如一日的歌舞升平通宵达旦，太子妃苏氏抱着她，坐在宴席最上首，描画精致的脸上殊无喜色，只淡然看着前来庆贺的来来往往的命妇宫人。
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殷勤笑脸，面具底下堆砌的不过见风使舵的功利算计。
因为父亲没来，胡芫芫记得当初自己很伤心地扯着母亲衣角哭。
“爹地，爹地已经两年都不记得芫儿生辰了……”
苏氏替她擦干眼泪，盯着她茫然单纯的眼睛许久，没有安慰，只将她抱地更紧了些。
后来胡芫芫想，母亲只不过面上不说，实际上心里都清楚的。
毕竟那天一向亲络的城合公主都没有来，苏氏是个足够聪明的女人，也许早已从丈夫的不同寻常的情绪外露和微妙的事态变化里察觉到了什么，并因此得以用一种从容的坚强的态度迎接所有不幸。
哪怕是天崩地裂。
平宁十六年九月，太子与平阳王胡元昌、城合公主的驸马谢流白、陆相临等人谋划逼宫，事情败露。次年正月，太子被判流放越州。
圣人对于自己灌注心血培养的亲子，到底还是怜惜的。太子拘在牢中几月时光，未曾苛待，也未曾动刑。只是胡芫芫再见重见天日的父亲时，依稀觉得他老了十岁，鬓边银光闪烁。
外表还是其次，只是内里的魂魄给消磨干净了，仿佛一座被蛀空的高山。
是爹地。
依偎在母亲身边的胡芫芫看到久违的父亲竟有些陌生，下意识想上前几步，小手却被母亲紧紧攥住，捏的生疼。
“芫儿……”
父亲晦暗的眼眸微微亮起来，颤抖着伸手：“坚儿值儿何在？”
“尚软禁宫中。”苏氏道。
她牵着女儿，无视丈夫殷切的目光，稳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垂首道：“安寺人，烦请宣旨吧。”
那寺人甩甩袖子，胡芫芫看见父亲一直坚持着挺的直直的背，还是弯下来了，跪在地上的模样犹如高山倾颓。
圣旨一如既往地斟字酌句晦涩难懂，胡芫芫隐隐听到流放两字，害怕地攥紧了腰上挂着的香包。
在养尊处优的郡主的记忆里，流放这两个字始终隔得太远。
“越中，越中……”父亲听完圣旨不停喃喃自语，半晌却倏地爆发出一声夹杂着悲郁不甘的冷笑。
“终生不得踏出右领军一步，哈，好一副假模假样的慈悲心肠！！！”
“太子慎言。”那寺人道：“平阳王殿下可在底下看着您呐！”
“胡元昌……死了？”父亲怔然。
寺人道：“平阳王已薨。谢流白、张洛、陆相临一干逆贼早被处死。熟亲熟近，只有您与陛下最明白啊。”
“我以为我明白。”父亲昂着头，定定看着那张薄绢裹着的圣旨，一双红红的眼睛眨也不眨，似怨愤似痛苦，堪堪要落下泪来和血吞：“可我还是不明白。”
“殿下——”
“莫称我殿下了。”父亲仿若心灰意冷地打断道。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寺人欲扶，也被他一手挥开。
寺人没有办法，只得袖手站在一旁：“鸿安公主心中挂念，早吩咐奴婢请太医至淳令坊……”
“腿伤不过陈年痼疾，如此费心当不值……”父亲蓦地转头：“鸿安来了？”
……
时光自此荏苒十数年，旧事早已蒙上一层惨淡血色，胡芫芫仍然记得初见鸿安公主之时。
八凤殿是个很远，很远的宫殿。
她被母亲牵着小手，低着头，远远缀在脚步匆匆的父亲后面，小小的绣花鞋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大概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越走到后来，积雪越深，似乎连宫人都惫懒了，不曾记得清扫。
不知什么时候，胡芫芫的脚底和裤腿都已经湿透了，冷冰冰的布料黏在肌肤上，冻的人哆哆嗦嗦，双腿直打颤儿。她觉得自己快要没力气，可也不吭声，闷头直走，末了终是没撑住，被门槛绊倒，头朝下跌进了门边一株开的正盛的腊梅树底下，滚成了个雪团儿。
胡芫芫没着没落地扑腾了半天。
“怎生如此不小心。”
似乎有谁浅浅叹了一声。
胡芫芫懵懵然抬起头，看见斜地里伸出来的一只玉雕似的手腕，和簌簌落雪间似笑非笑的一张美人面。
“快起来罢。当心着凉。”
美是真美，像是戏曲里的妖精。
胡芫芫肉乎乎的小脸蛋腾地蒸红了。她发觉自己出了个大丑，内心十分羞愧，便坐在雪地里不曾动弹，后来是被母亲抱起来的。
“芫儿性子顽劣。”苏氏怅然: “以后，只好烦请殿下多多包容了。”
“无碍。”鸿安公主眉眼间的神色那一瞬间看去，是极其温柔的，像蕴着一汪潋滟的春水：“公主府清冷多年，有个活泼的孩子也好。”
“芫儿也是被我惯坏了。”
胡芫芫伏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困的迷迷瞪瞪不知所云，小耳朵却还是竖的高高的。听见母亲说她坏话，忿忿然的哼唧一声。
她才不是不听话呢! 是大人们脾气坏! 从来不肯听她讲清楚……
……
太子有兄弟姐妹十四人，最后来送行的，不过鸿安公主一位。
废太子离京那一日，天色尚好，是北地冬季少有的暖阳天。胡芫芫穿着新做的，和鸿安公主一个式样的白貂皮披风，站在码头上远望着乌篷船顺流而下，渐渐消逝在水天之交。
爹爹娘亲，还有两位兄长都走了……
“哇! “
眼眶红红的小郡主好几天都没睡好，被冷风一吹，眼泪哗啦啦的就流下来了，委屈地抽噎。
“都不要芫儿了！呜呜——”
鸿安公主被她突然爆发的高分贝哭声惊了一下，盯着她鼻涕眼泪糊成一团的小花脸，一时茫然无措。
“不是不要芫儿。”鸿安公主弯下腰，直视小郡主水淋淋的大眼睛，认真的同她解释：“你爹爹接了一个差事，要去很远的地方。等他做好了，就可以回来了。”
“那还要多久呢？”小郡主伤心欲绝地揪着狐狸毛毛。
鸿安公主道：“等你长大。”
“那长大还要多久？”
“等我变老了。”
“那你什么时候会变老呢？”
“等我头发变白，长出皱纹，走不动路的时候。”
“噢……那你还是不要变老了。我长的快一点就好了。”
小郡主安静了一小会儿，又开始纠结：“可是我现在就想娘亲，想娘亲做、做的糯米糕，还有红豆饼。哥哥还会给我买酥面团……”
“胡芫芫。”鸿安公主突然停下来。
胡芫芫无辜地看她：“怎么啦？”
鸿安公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长得就像糯米糕、红豆饼、蛋黄派、汉堡包……”
胡芫芫：“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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