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片良久的沉默,只是这一次却不似之前恍若无人的寂静,分明是有人在絮絮低语。
温少虞侧耳听着,似是都能听出门外的几人在商量着什么。
“喂,我说,这小子说的该不会是真的吧,万一要真是出了事,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
“我觉着不太可信,咱们老爷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还能受这么一个黄毛小子的要求了?”
“倒也是,但是就那小子,总不能空口无凭的撒谎吧,万一被咱们拆穿了,他就不怕死吗?”
狱卒甲和乙正两厢讨论着拿不定主意,谁料一直沉默的狱卒丙冷不防的插了一句嘴:
“要我说,还是去看一眼吧,毕竟大人没有真的下死命,万一要是真的,误了大人的大事,咱们岂不是都得要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如此这般的,在温少虞等了一刻钟以后,才看到一个狱卒提着一盏油灯慢慢走进来。
看见了人影,温少虞仿佛便看见了希望,一股脑的站起身冲着那狱卒道:
“大哥,快去请大夫吧,你看他这么大岁数了,要是再这么拖下去,恐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狱卒并不答话,目光在杨老头身上打量了一番,方才不耐烦道:
“你嚷什么,谁挨了板子不是这个德行,叫唤什么,给你脸了?”
温少虞也不动怒,只是冷笑:
“自然,我都已经沦落至此了,当然是已经没有脸了,只是若是他真的死了,不知明天官爷您还有没有命安置你的脸!”
分明是一句心虚之言,只是温少虞却道的一副理直气壮。
他目光炯炯毫不畏惧的对上前来狱卒的眼神,只等着后者的回答。
“真是有意思,看你毛都没长齐,关了几天大牢还关出感情了,为这么一个死老头得罪我们,就不怕以后受罪吗?”
受罪?温少虞自然是怕的。
事实上,他比谁都爱惜这条性命。但是眼下此时此刻,他也非常清楚,这关乎于身旁对他有恩之人的性命。
便是他拼尽了全力去争取,也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若是他稍微退一步,那杨老头定是必死无疑。
是以,温少虞开口亦是不客气:
“得不得罪是我的事,我今日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官爷你的性命。我早已说过了,你若是不信,可以去向县丞大人求证。”
温少虞此话说的毫不退让。
只是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也是十分明白,就是给眼前这个狱卒天大的胆子,他们也是断断不敢去在深夜为着这种事情去吵醒县丞的。
说到底,只要熬过了今夜,后面的事情,也便只能听天由命,看自个儿的造化了。
逡巡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温少虞,狱卒好似想要在温少虞的脸上寻出一丝心虚。
温少虞自然也明白,是以只瞪着眼睛,毫不避讳的由着牢房外的人打量。
半晌之后,许是因为终究无可取证温少虞此言的真实性,那狱卒从腰间取出了一个褐色的小瓷瓶扔温少虞道:
“大夫是不可能的,县衙里就没有这个规矩,这个止血药你给他服下,但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对于他们而言,举凡是这牢中之人,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他们只管每月按时领取俸禄,做自己分内之事罢了。
顶多,便是平日里做事小心些,不要背锅就是。
温少虞拿了瓶药,也不再多说其他,心知这已经是眼下能够争取到的最多。
于是二话不说,便用力将手中的药瓶扔在杨老头的面前。
“你快吃下去吧,若是再这么下去,恐怕是情况不好。好歹先撑过了今天,咱们明天再想办法。”
小瓷瓶滴溜溜的滚到杨老头的面前,温少虞看着那只手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瓶中药灌进口中。
岂料还未及吞下药液,便又是一大口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这一口血连带着方才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药液,甚至是还连带腹内清黄的汁水,尽皆一并吐出。直呕得杨老头半爬起身,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小兄弟,你......你是个好人,只是真的不必再为我费......费精神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那个狗官,今,今天就是想让我死,你说,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杨老头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一面硬撑着支起半边身子,这才看清那张满是血污的脸。
那样多的血,哪里光是从口中吐出来的。
借着昏黄的光线,温少虞始才发现,原来老人七窍都已开始往外淌血。
一行鲜艳清明的血泪顺着眼角淌下,杨老头即便是拼尽全力,再开口也已经是气若游丝:
“好,好孩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我不行了,今天估计是留不住了,你......你比我孙子有福气......“
“等到......到了地底下,我就能和我老伴见......见面了,我们还可以一起照顾我们家那可怜的孩子......”
不知为何,温少虞只觉得满腔都是悲壮的酸涩,一行清泪无意识的滑落,只用手指便能觉出这满腹的悲凉。
温少虞眼睁睁看着老人的身体一点点倒下去,却什么事情都做不了.
隔着一道冰冷的栏杆看着这个善良,甚至是从了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的老人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消散。
就像三年前一样,他只能看着这样的惨剧发生,却没有阻止的能力。
是他无能,还是他这些年过于懒怠,只顾着填饱肚子活下去,却没有想过成为强者,不再做那板上之肉。
自然,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
温少虞看着那副躯体从微有起伏到彻底平静,再到甚至连空气之中的那股血腥味也渐渐的散去。
他试探开口叫了一声:
“杨爷爷。”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安静。
杨老头似是已经完全绝了气息,任凭温少虞如何呼唤,再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原来,都是徒劳......
墙上所剩不多的蜡烛彻底燃尽了,这间寒冷刺骨的牢房重又陷进了浓重的黑暗。
这一次,无论温少虞的声音如何大,也再无人应答,仿佛天地之间只余他一人,除了还可以听见房外的风声,便再无其他声音。
黑暗之中,温少虞伸长了手臂去摸杨老头垂放在一边的手,指尖穿过栏杆触碰到的却是一片冰冷。
这样的冰冷,并不属于一个正常人的躯体。
仿佛是确定下了,温少虞握着那只已经毫无温度的手,眼泪终于不受控制的扑簌而下。
好似是回到了三年前的温宅。
其实当年事发之时,那时的他并不在家中,只是等他外出游历回家之后,才发现温家已经出了事。
那日,他看着温家上百口的性命横死眼前,看着那刀光剑影之后的残破,是一片的死寂。看着那暗红的血染红了整个莲池......
原来死亡,就是这么轻而易举,且并不遥远的事。
温少虞脑中一片混沌,为什么?为什么?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他似乎都是这般的无能为力,为何这样的惨剧总是接连不断?
温少虞只觉得头痛欲裂,意识之中似乎也是前尘往事交杂着的混乱。
忽而,他仿佛记起了年少之时他深陷天无门,地牢之中那个戴着面具的男人告诉他;
“只有强者,才有保护自己和身边人的资格,也只有强者,才有向所有的规矩说不的权利。”
他是谁呢?时间真是太久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记忆过于沉重,温少虞只觉得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竟有些模糊。
但是那个男人在那样逼仄的环境下,告诉他的这一句话,他能记得清清楚楚,丝毫不差。
一阵风刮过,只带来更甚一层的寒冷和绝望。
他不知道下一个是不是会轮到自己,是会被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打死,还是像眼前这个老人一样,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足足一生。
不过,许是因着牢中过于安静,温少虞隐约听到窗外鼓鼓的风声中,似是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刀剑之声。
只是那声音极轻,轻到温少虞几乎以为是他的错觉。
夜风忽然便吹得更是猛烈,似是将那狱墙之外的树枝刮的簌簌作响。
似乎还有铁链断裂的声音,又似乎有什么人倒地了......
温少虞想要侧耳细听高墙之外的动静,却奈何那风声是在太大,似将外面的魑魅魍魉尽皆盖去了。
只那声音也总是隐隐约约,远不及他握着的那只冰冷的手来得铭心。
似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过来了,
温少虞抽回了右手在已经满是泪水的脸上抹了一把,方才始觉有些奇怪。
方才的那一番动静并不算小,却硬是没有狱卒过来看一眼。
安静的似有些出奇了......
脚步声走得越发近了,温少虞抬头去看,便只看见一个似有几分熟悉的身影已站定在牢门前。
只见黑暗之中的人影从袖中掏出钥匙晃了晃,而后不紧不慢的打开了牢门。
黑暗之中,温少虞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是那身影直直立在面前了。
首入鼻中的便是一股皂角的清香,紧接着便是一句熟悉又陌生的调侃:
“小乞丐,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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