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不是土生土长的山河村人,她家原本在城里,只是上面有一个埋头读书的大哥,下面还有一个刚生的乳弟,她大哥考了三年没考上,却把家里吃的不剩几个字儿了,于是她作为唯一的女儿,自然而然的就养不起了,父母一商量,决定把她卖到这给人当小媳妇,也能捞一笔聘礼钱。
雪娘没拒绝——她知道不拒绝会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男人的做人妇,拒绝抵触了就会被打一顿,然后被迫嫁给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当人妇。
好在她运气不错,夫家人老实,虽然人粗俗了点,但对她却十分也好,纵然她一胎没生,也不像别家媳妇,动辄打骂。
也有她长得好的原因,大眼睛,皮肤白,山河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水灵的女人。
村里的人都说她命好,嫁了个知道疼媳妇儿的。她听到这些话后,只是笑而不语——她觉得自己与这些嗑着瓜子成天到晚嚼舌根子的劳作妇女之间是没什么好聊的。
她留存着未出嫁前的习惯,每天洗脸描眉,吃饭前必须要净手,每当看着别的妇人灰头土脸的做好饭上田地里招呼自己家的汉子时,心中总会划过一丝微妙的优越感——她们是不一样的。
刘大山很喜欢她,并不觉得她这些小习惯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从城里来的女人,就是要有一些不一样才好,所以愿意迁就她,纵容她。雪娘就这么维持着自己的一点高傲,成为了整个山河村里最体面的妇人。
她一度觉得,就这么被刘大山养着惯着,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倒也不错。
可惜她遇见了一个人。
是她嫁过来第三年,因着刘大山想要个孩子,她肚子却始终没动静这件事,俩人几乎日日吵。与刘大山讲道理是行不通的,他也不会丝毫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会在入了夜的时候会偷偷溜出门,沿着那条笔直的土路就这么一直走着,这能让她暂时忘却那些鸡毛蒜皮的烂事。
她就这么一路走到村门口,门口立着一棵根壮叶茂得老槐树,趁着月光正亮,雪娘隐约在那树下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看不清面容,似乎远离了所有烟火的尘嚣,独生出一片沧海遗世出来。
雪娘少时读过一点书,识得几个大字,不知怎的,就想起先生教过的那句“雪满京华,惊世无双”来。
那人侧过来露出半张脸时,雪娘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
——
这雪娘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呢?
墨夕想不明白,干脆不想,歪着头看燕青。
燕青平日里是个挑剔又讲究的人,比如衣服要一天一换,床铺三天一洗,但是却鲜少发脾气。墨夕猜他大概是懒散惯了,遇到什么事,也有自己先替着着急,不用他老人家费那个心神生气。
就像是现在,尽管秦潮未经允许就决定擅自收留雪娘在他的院子里,他也只是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不像是生气或是觉得被冒犯的模样。
只是秦潮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面前的年轻男人收敛了笑容后,无端给他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此时他也回过味来——他们本就是借宿在此处,连客人也算不上,眼下还自作主张的带雪娘回来,也难怪人家不乐意。
自知这事办的不妥,秦潮也只好低眉顺眼的解释道:“燕大夫,我瞧她实在可怜,此事的确是......的确是我不周到了。”
燕青不语。
雪娘见他不言语,心下一狠,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泪如雨下:“燕大夫,大山死了,我一乡野妇人,日后怕是孤苦无依,不知还能往何处去,只求你收留我,哪怕日后便是给您做个洒扫女仆,做牛做马都当得!”
燕青摇摇头,并不为她这副玉惨花愁的可怜模样所动,十分铁石心肠道:“起来罢。我家人稀地薄,不缺什么洒扫女仆,做牛做马更是不必。你在这暂住几日,等给你夫君安排了后事,便离开这里,回娘家去吧。”
说罢,也不管她是否还跪着,转身径自进了那小竹舍。
秦潮不大忍心就见她这么跪着,上手去扶她:“你别伤心,等过两天,我们离开这的时候,顺道送你回去。”
雪娘恍若未闻。
“她还跪着呢。怎么办?”墨夕跟进了竹屋,干脆道:“你要是不想留她,要不我把她撵出去?”
燕青一听这话乐了:“你不觉着她可怜?”
墨夕皱眉道:“可怜什么?我看她不像死了相公,倒像是占了大便宜似的。刘大山的尸首还在他们家房子底下压着呢,她不去料理后事,还死乞白赖的要跟着我们回来。”
燕青暗道这小子看人透彻,平时瞅着像个嘴上没把门的,实际上心眼多的跟个筛子成精似的。他心里这么不知是夸是贬的把墨夕评价了一番,面上却一点不露:“那么漂亮的姑娘,让你挑出这么些错处来。”
墨夕像块没长缝的石头,直白道:“我没觉着她哪儿漂亮。”
听了这话,燕青倒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一点头:“说的通。你既然见过我了,其他自然称不上是好看了。”
“......”
饶是墨夕伶牙俐齿,此刻竟也无话可说。
因为墨夕的确不知道燕青长什么样。
燕十七此人,有诸多怪癖,其中一项,便是喜欢以不同面貌示人。他脸上常年盖着一张皮,墨夕猜测那应该是什么法器,问起燕青,他只说是熟人送的小玩意儿,算不上稀罕,但却挺有意思,可在上面描眉画眼,自个能画出一张脸来,这脸是美是丑,是圆是扁,都由执笔之人决定。
他这些年足不逾户,更是肆无忌惮,几乎一天换一张面容。早上墨夕若是看见从里屋走出一个陌生人,也见怪不怪,还要瞅他揽镜自照。
墨夕也好奇过他究竟长什么样,谁知这人竟臭不要脸道:“不是不让你看,只是为兄长得过于好看,怕你看后着相。这是为了你好。”
于是后来墨夕就算再好奇,也没说要看他真容的事了。
不过单看他身形声音,即便墨夕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病秧子可能的确长得不赖。
墨夕觉得听他自恋实在伤耳,便把话题又硬生生拐了回来:“那就不管她?我总觉得她身上有些古怪。”
他把方才去救火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包括雪娘先前魂不守舍的模样。
燕青听完后不置可否,道:“先让她安安稳稳在院子里待着。有我看着,她翻不起什么风浪。”
墨夕听他这满不在乎到有些轻狂的语气,忍不住腹诽:要真出了事,怕是还要我给你挡刀。
不过他一张伶牙俐齿向来不对着燕青使力,只做出一副“你说的都对”的模样
此时夜已深,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火明快的跳动着。
燕青打了个哈欠,在幽暗的烛光下露出一点藏不住的疲态,像是怎么都睡不够似的:“得了,我要睡了,外面那几个你安顿吧,别吵着我。”
燕青一天有大半时间要在床榻上渡过,墨夕也怀疑他是否真的有什么顽疾,可这死病秧子自己不肯说,只说是年纪大了容易困,嘴里没半句实话。
墨夕掐了灯,不声不响的出去了。
这院子说大不大,空房却不少,戴含香被搁置在了外屋的隔间里,安安静静的躺在床铺上,她还在因为毒性昏睡着,面容姣好的几乎有些脆弱。
此时夜深人静,空气沉谧得几乎有些骇人。
外屋的门“吱吖”一声,划破了这抹寂静,不知被什么人打开了。
来人脚步轻缓,慢慢的靠近了塌上的戴含香。小姑娘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在睡梦中也不安的皱起了眉。
只见来人在怀中摸索片刻,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好像分不清刀刃和刀把似的,颤颤巍巍地抖了半天才举了起来。
一道烛火忽然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整个屋子的黑暗被驱散一空,光线照在来人的脸上,正是雪娘。
她手里的刀“啪嗒”一声掉了,人也好似被抽空了力气似的,跌坐在了地上。
燕青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烛光只照亮他半边侧脸,神色莫名。
修行者浅眠,外面打坐入定的穆正阳和秦潮察觉屋内异样,连忙冲进屋子。
这会儿屋子小的好处便彰显出来了,动静实在太大,墨夕也被这动静吵醒,提着油灯与他们先后进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这窄小的竹舍内便挤满了人。
秦潮看着屋子里这一幕,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了?”
穆正阳看着地上的小刀,脸色十分不好看:“深更半夜,不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燕青并不解释,只是弯腰将地上的小刀拾起来。他脸上不见了往常的笑容,无端透出一股庄严的悲天悯人来。
燕青道:“你若就此收手,尚可回头。”
雪娘凄然一笑:“回头?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回头路可走?”
燕青摇摇头,似是轻叹一声:“你这是何必。”
这对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墨夕却咂摸出一丝不对劲来。
雪娘的脸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嘴唇也在抖,早已不见了平时的精致巧艳,只是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燕青,像是要把他囫囵个的装在眼眶子里:“我若不是如此做,你那眼神里可会有我一分一毫的位置?”
燕青不答,眸中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感觉面前这个女人可悲又可笑。
穆正阳几人却听明白了,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出狗血淋头的大戏——好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
不过墨夕确实清清楚楚的知道,燕青并未与她有什么接触,雪娘三番五次借着看诊的由头来竹舍,也都被彬彬有礼的回绝了。
不过怎么就看上了燕十七呢?
墨夕不由自主的把目光移到燕青身上,只见那人乌发如绸,烛光交映间,本照得他眉眼温和,偏他立得峭直挺拔,平白生出一股形销骨立的离世绝俗来。
......看上他倒也不毫无道理。
“燕大夫,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夜?”
雪娘突然莫名其妙问了这么一句,让人没由来的觉着摸不着头脑。
但雪娘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突然来了精神,她紧紧的盯住了燕青,眼睛亮的吓人:“三年前的那个中秋夜,我在槐树下看见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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