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英立在门前,静默许久。
阿蕣领着一干人在肆芳园里玩闹。守夜对于这么个小丫头来说,可不算得是担子——她“贪心”,巴不得只自己一人守夜,这样才得以把所有福气都拿在手里。
原本白英也是要一同去的,只是想到玉珍一人在这边,心里总也放心不下,便顺道过来瞧瞧。
他叩了叩门:“玉珍?”
屋里很快传来一声:“怎么了?我还没歇息呢。你先进来吧。”
白英遂推门而入,见她一人坐在床上,腿上稍盖着被子,并未走近:“人既在屋里,为何不留盏灯?黑乎乎的,好运可都不愿来这儿呢。”
玉珍点亮床畔的落花灯——是初来无名山时落葵赠与她的,灯芯一燃,烛光打在地面上,似落英纷纷,故得此名。这灯设计精巧,很得她欢喜。
“原本是要打算休息的,可又睡不着。懒劲儿一起,便也不想起身了。至于福气……我昨日特地让他们添了六个灯笼挂在小院里和屋外,你应当也看见了的。”
白英寻了地方坐下:“自然是看见了灯火通明,才过来看看你的。”
说罢,他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东西:“还不是怕你真吃醉了,特地给你带了解酒汤。”“我酒量哪有那么……”左思右想,玉珍也不愿总说些丧气的字眼,便不再说下去,“单是几杯,可灌不醉我。”
两人无言,只听得烛火次擦声。
白英终于回到正题:“看你这样子,似乎不是特别高兴呐?”
玉珍低眉:“一直以来,我都在迷茫与清醒间徘徊,总觉得有些东西困住了我……”
“家里长辈曾言,成了仙,得长生,上天入海,九天揽月,四海驭洋。如今我也算半个神仙,益处是有,可肩上的担子也愈发沉重,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白英,你知道吗……”她侧头看了眼他,“我……很想他们,很想,很想……”
白英如在哄小孩一样:“想他们的话,便寻空去看看他们。让阿蕣陪你一道回去。”
她苦笑。
“可我出不去呀……”
白英并没有急着安慰。
“那个结界,我试了很多次,根本出不去……已经两年了,根本出不去……”
“我也想更近些去看海和天,可是它挡在那里,我毫无办法。”
“马上便是新年了。没准会有好消息呢。”白英一手背过身后,悄悄给玉珍施了安眠之术。
“你就会哄我。”玉珍不大信他,承不住突来的睡意,眼睛已有点睁不开了。
“哎呀,你就信我一回嘛。明早起来,结界就会消失的。”白英看着她盖好被子,又担心烛火太扰眼,覆了片轻纱在上,小心翼翼地拉上门。
玉珍侧躺着,睡意昏沉,手儿仍旧不安分地时而摸索下。
忽然碰到个有棱角的东西,拉出来一瞧是张纸条,看了看上面的字,眼里有几分惊喜,轻笑一声,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那纸上不过十字:
新年享康乐,静待佳人归。
哒哒两声,那纸上沾了泪,应该不是苦的。
二
再说那白英,打玉珍院里出来,并未去肆芳园,而是转道去了顶峰。
还有一个时辰便是新年了,山神府上空的烟花未曾停过,比空中的星星要炫目很多。
还记得她来的第一年……
那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焦躁。
她穷尽办法,使尽了法术,也冲不出去。
那是自她历劫以来,第一次那样狼狈。
阿蕣也曾悄悄附耳道:“白英哥哥,姐姐这是在做什么?天上有什么东西阻了姐姐去路吗?我怎么看不见呐……”
白英用道行不够、法力低微的理由搪塞过去,阿蕣也迷迷瞪瞪的。
这结界,他堂堂无名山山神自是能看见的。只是这东西于他而言,并不意味着什么。
因为那是上官玉珍一人的结界。
“心中不平,郁结久积;在那么短的日子里,法力又急速长进,难以调和。这结界便成了。”
白英细细观察结界上方的一条裂缝——她应该没有注意到吧。
啸啸凌风从小小的缝隙里钻出,在顶峰恣意,不知在颂什么。
“这阵仗,就在这两三日了……”
趁着白英怅然之时,一只巨物早已伏在他身后的雪地里,借着草木掩盖其踪影。
白英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他轻轻偏过身去,十分警觉地盯着巨物所在的方向。
巨物似乎并不想躲藏,先是露出了头,望着白英好一会儿。
银灰色的眸子在黑夜里很是显眼。
她似乎没有敌意,缓缓行至他面前,化成人形。
白英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角含泪。
“我们,已经九十一年没有见面了。每每来寻你,都是无功而返。你为何要躲着我呢?”
女子没有回答。
白英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关切她起来:“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可交了些朋友?”
女子的声音很清澈,干净而不失风韵:“他们都很好,我也很好。”
白英笑了笑:“多年不见,说话越来越流利了。再不是当年那个,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出来的小丫头了。”
女子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呀,他们教了我很多。只是我到现在,不大认识,也不太会念人类的字。”
“我会教你的,放心。”
女子看着白英,眼里满是愧疚。
“跟我回府吧。我差人为你筑了一间小舍,东西都齐全,就差人了。”
白英眼神坚定,深情尽显。
她点点头。
烟火齐放,万紫千红。
得了女子应答的白英,也是欣喜万分,忍不住唤其名。
“阿潇!”
女子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透着清冷之美。
“新年快乐!”
“新年好哇!”
“事事如意!”“遂愿安康!”
肆芳园早已被祝福淹没。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互道喜乐。或许这一年又会有什么新鲜呢……
三
确是个稀罕事:堂堂仙界三殿下竟来了无名山,说是“特意登门向山神阁下拜年”。
玉珍原本也并不知情,只是一觉醒来,听见门外仙奴一直窃窃私语,十分好奇,寻了人来问才知道。
不过,这与她又有何干系呢?眼下自有需自己亲自做的事。
梳洗完毕,便有五六个仙奴来向自己求“好兆头”。
自她入山神府,白英便亲自选了十来个“称心又得力”仙奴来自己院里,每日膳食、屋庭洒扫、晨起入夜,做事十分认真,性子也热。
“给姑娘拜年啦!”仙奴们聚到玉珍面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玉珍也很欢喜,回了两句吉利话,赶忙招呼他们起来,可一会儿又犯了难:自己身上却没什么钱币,不过一点点金叶子——还是自己初来时白英赠与她的,说是无论如何不能没钱。这么多人,如何也不够分的。
一仙奴轻声说道:“不管什么,姑娘随意赏些便好。我们不过是讨好彩头,图个顺心。”
其余人连连点头,道:“是呀是呀。”
玉珍思来想去,目光在自己这屋子里流转了好几圈,终于想出了点子:“啊,就这个吧。”她行至书橱旁,从一小盒里取出了“好彩头”来。
“这是白英前些日子赠与我的符纸——专用于招运纳新的,”玉珍一边说,一边将东西发给他们,“你们拿回去贴在自己屋里吧!说是很有用呢!”
仙奴们盯着符纸,眼睛更亮了,恭恭敬敬地接下,又对玉珍拜了又拜。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以往只是路过文武班时,见里面的哥哥姐姐们贴过两三张——那也是大人赏的,左不过是重要日子才愿意拿出来让我们这群小辈长长眼。如今姑娘竟待我们这般好,一人便有四五张呢。”
一位个子小些的怯生生地问:“姑娘人善,给我们这么多。自己为何不多留些上品……”
这话一出,大家都一齐望着玉珍,大概是觉得冒犯,又都低下头。
他们多少有些修为,在无名山奉事已久,有什么是他们不懂的。符纸中所蕴含的气数,大概是能感受到的。
玉珍看看自己手里的符纸,笑了笑:“还是你们不会谋算。你们各居于我的屋舍周围,大家的好运汇到一起,我的气运自然就好了呀。”
仙奴们一副好像懂了的样子,玉珍也不禁笑出了声:“行啦,行啦,快去讨甘果子吃吧。”
他们又蜂拥而出,险些将进门报信的挤到外头去了。
“姑娘,姑娘,三殿下想与您见一面。”
“三殿下?哪个三殿下?”沉浸在喜悦里的玉珍随口道。
报信者心里一惊,悄悄看了眼玉珍,又向屋外瞥了一眼:“自然是罗华殿的三殿下。”
玉珍这才反应过来,对呀,今早还听他们说了呢。可是自己从未与其打过交道,缘何要来同自己见面?
“好。”她捋捋衣襟,由仙奴带路,行至小院偏处,在那棵不知有多大年纪的松树下,见到了这位三殿下。
“多谢姑娘肯赏面。贸然来访,多有不妥之处,还请姑娘见谅。”面前之人彬彬有礼的模样,使玉珍心里不由地一紧。
“你是那位……”她瞧着懋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年有要事在身,又因时机不合,并未来得及向姑娘言明身份。”男子再次轻轻作揖,“在下懋堂,家父乃是罗华殿正主。今日前来,本是与山神商谈要事。听闻姑娘暂居此处,便顺道来看看姑娘。一为拜年,二为……懋堂有一事想要得姑娘首肯。”
玉珍亦回礼,道:“殿下言重了。当年的救命之恩,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报答的。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我一定竭力而为。”
“按理来说,待姑娘在无名山修身习法完成,便可前往小荣山赴任。换言之,姑娘日后便是一山之主。至于那小荣山在三界是何等地位……这些姑娘应当知道些的。”
玉珍点头:“是。”
懋堂有些傲然。故作姿态的模样,让玉珍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而我罗华殿在三界又是何等荣光,若能与小荣山联手,你我在三界便无人敢敌。若姑娘有意……”
“殿下真会说笑。”玉珍抬眼,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罗华殿是何身份?也敢同小荣山说出‘联手’二字?”她直直地盯着懋堂,一副极为不屑的样子,心里却有些发憷:整日都听身边的人说小荣山“张狂”,独立于三界之外,却也是连罗华殿都不愿得罪的地方。故而自己猜想,既然如此,联手这种事,小荣山应是绝不同意的。索性便壮着胆子,故作嚣张,学着落葵的模样,有板有眼地“质问”懋堂。
可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眼前人毕竟是仙界之主极为宠爱的儿子,又年轻有为,在三界里颇有脸面。如今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他若当真动怒了,那自己岂不是……
不过,做都做了,说什么也不能给自己丢了脸面。只好硬着头皮,执拗着看着他。
不料,懋堂见此,眼神又柔了下来,少了几分傲慢,随即妥协。他再次作揖,道:
“既然如此,懋堂便不打扰姑娘了。今日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原谅……懋堂也不知姑娘喜欢什么,只能遣人着意择些稀罕东西来,已送至姑娘院里,算是赠与姑娘的新春贺礼。还请笑纳。”
玉珍生疑,不知这位三殿下究竟在弄什么名堂,只能回礼,道谢三声。
此时的懋堂轻松了许多,同玉珍寒暄了两句,差人去了白英那里打声招呼,便离开了。
四
“殿下,待我们回去,如何跟陛下交代?”午阳担心得手冒虚汗。
懋堂不以为意:“不用担心……原本我也不看好这事。正如她所言,我们罗华殿怕是还无权对小荣山说那样的话……还不是那日在正殿,几位仙官自以为胸怀大志,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全然不顾三界安泰。他们倒也算有点心思,知道小荣山那边不好说话,便打起了玉珍姑娘的主意……只是万万没想到,父亲竟也不驳斥他们,反而叫我亲自前来游说……待我回去向他复命,只消说,姑娘潜心修习,无暇顾及此事。之后的事,便不是你我能管的了。”
父亲治理仙界万年,眼界宽广,怎能不知小荣山的地位?为何还要自己的儿子来做这般无用功?难不成,是要借游说之名,做些什么……可自己业已拜贺过山神,全程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殿下说的有理。为时尚早,殿下可还愿意去别处逛逛?”
“不了。随我去一趟礼监。”
“您不是昨日才去亲自挑的贺礼吗?对了殿下,今早礼监的人来报,说缺漏的物件都已补齐,您想要什么随时差人去就是。”
“昨日去了,今日便不能去了?真是会说笑……两月前,我去监制了几套面料上好的新装,说了今日去取的。顺道给她送去。”
午阳立马明白过来,随口说了几句讨喜的话。“殿下与公主情投意合,想必婚礼定能办得风风光光的!”懋堂心里乐开了花,挺了挺胸脯:“那是自然。这婚礼,定要好好置办……对了,日子可定下来了?在何处举办?宴请宾客有哪些?这四神洲、六大宗室,可不能遗漏了。人数也要仔细斟酌。方方面面,既不能叫外人觉得我罗华殿不够体面,更不能让东神洲以为我们亏待了公主。最重要的是,须让公主满意。”
午阳连连点头,认真记下:“是,待初定单册拟好,属下一定让人送去给公主过目。至于方才殿下所问,待属下回去一定向礼监了解清楚。”
五
再说玉珍,与懋堂话别后,没走几步,心头一紧,接着便是一阵蚀骨之痛,喘不过气来,不一会儿便已满头冷汗了。身边又没个贴身侍奉的,又无力呼喊,只好抓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呼吸。
自中了那女人的什么怨心咒,自己便得了心症。每隔一段日子,就痛苦万分,似有人手握棒槌狠命地砸在上面,伴随而来的是头晕目眩;开剑后,虽症状有所缓解,两年来也有过十来回,可就连白英也没有办法,自己也就不愿再麻烦人家了。每每发病,玉珍都是自己躲到房里,静静扛着。
总算缓和了些。
再抬眼时,却是那位。
黎夫人眼神冷峻,一言不发,身着紫金色衣裙,不知镶了什么的墨绿色簪花十分惹眼。
玉珍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脸来,只冷眼望着她。
女人忽然换了一副辞色:“呀,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眉眼间满是担忧。
不知怎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些……
女人探身来瞧;玉珍借着巧劲儿,直直避开她。
很快,黎夫人又换回了初时的狠厉模样:“你可知为何这般痛苦?”她轻抚微微凉的柔媚的脸庞——无名山果真是比自己那里要冷许多,早知道便事先施下暖身之法。
“因为你畏我、惧我。你越颤抖,越挣扎,就会越痛苦……想寻我报仇?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五年?二十五年?还是百余年后?”女人不禁笑出了声,笑得那般狂妄,令玉珍作呕。
玉珍强撑着,声音轻而有力:“不是不报……”“什么——”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玉珍昂首,一双杏眼儿含着泪,亦有坚韧之劲。
她紧紧攥着衣襟:“承蒙夫人抬爱,一直记挂着我……只希望,只希望夫人莫要后悔。人在做,天在看。总有一天,夫人会付出代价的……”
祝各位看官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近期比较忙碌,大约会在本月中下旬更新。
答应诸君的番外不会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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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一章 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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