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紧紧攥着包袱一角,佝偻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眼神不敢从面前的东西身上离开半步——恐惧已将他完全裹住。
若不是被清朗的歌声吸引,驻足于海滩半晌,自己也不至于陷入如此境地。
眼前的青年人……不,他绝对不是人。
这家伙,拥有清俊的容貌,半截身子浸在水里,身后一条竹青色大尾露出水面,招摇十足,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诱惑。
老人强撑着爬起,慢慢后退几步,不想又被海浪打倒。
包袱里的东西险些散落。
转过身来,那家伙正在逐渐逼近……
二
正月初八,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这日没有宾客赶来无名山拜谒。因此,白英特意叮嘱仙奴们无需劳神去筹备宴席;玉珍也终于得空多睡一会,不用起个大早。
前一晚和阿蕣他们玩闹到很晚,玉珍疲乏得很,早早就熄灯了。谁想次日一早,她被扑鼻而来的香味唤醒。
她简单洗漱后,披上琥珀色大氅,内里衬以牙白色梅花纹襦裙;循着这气味,穿过长廊,走过肆芳园,蹑手蹑脚地经过白英的寝殿,最终在炊火处的庭院前停下脚步。
“姑娘?!”“姑娘来啦?”
“姑娘万福。您怎么起这么早?”
“雪路难行,姑娘大约走了挺久,您若不嫌弃,就请快些进屋来吧。”
望着眼前这些熟悉且热情的面孔,玉珍不禁出了神。
自她住入无名山的第一日起,白英便嘱咐仙奴要将姑娘当做无上尊贵的人好生招待,遣了许多称心的奴仆去侍奉。
玉珍心里清楚,她不过是暂住府中的一位客人,虽说总是被旁人“姑娘”“姑娘”地唤着、尽心伺候着,却从未摆出造作的架子来。
起初,自己并不愿与这边有过多瓜葛,只想着既然要在此久居,能与人和睦相处也是必然的。不过,无名山的人的情谊是自己完全没想到的。仙奴们虽与主子、宾客们身份有别,但为人谦逊,不卑不亢,从不做谄媚之事。
仙奴们谨记山神大人的吩咐,将玉珍当做主子来侍奉。他们每日洒扫庭院和寝殿,精心为她挑选出最合她喜好和身形的衣裳,依着她的口味做些小食与茶品;他们知晓姑娘有时会碍于情面,便不时去请阿蕣姑娘来陪她解闷儿。
玉珍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仙奴们待她如何,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久而久之,她逐渐被这份热切的情意打动,与无名山的大家相处十分融洽。她与白英商量,减免了庭院的每日洒扫;撤走了寝殿内一些过于奢华的陈设,兑成了钱币,分发给了家里有急难的仙奴……
“姑娘?姑娘?”仙奴们又唤了几声。玉珍总算回过神来,轻声问:“你们在做什么好吃的?香味都飘到我寝殿去了。”
仙奴们咯咯地笑。一人答:“回姑娘,这是奴才家乡的烙饼。今日没有宾客来,大家比较清闲,又不知早膳该吃什么,便听我的做了烙饼来吃。”
“饼香四溢呢。我从前在人间倒是吃过。”
“想必是奴才们太过吵闹,惹得姑娘起了这么早。等会米粥也快熬好了。一会就和烙饼一起给您送去。”玉珍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是我不请自来,应该和你们道个不是。那一会就劳烦你们了。”
一旁的仙奴悄声问:“要不要给那个老伯送几个去?”“老伯?他不是已经下山了么?”
“下山了?他何时走的?”在玉珍的印象里,陈老伯为人和善、热切,做什么都是谨慎万分,大抵不会一声不吭便独自下山去。
“是呀是呀。我在廊前也见到他了。”另一位年纪稍小些的仙奴轻飘飘地说道,“他还跟我道谢呢。”
“是那个胡子花白的老爷子吗?我清晨也见到他了。后来,还遇见了大人……”
“白英也下山了?”
“那奴才便不知了……”许是感受到玉珍的异样,仙奴不再多嘴。 “……那就有劳你们,送早膳去我的寝殿。” 玉珍明白不能再问出什么,独自离开山神府,沿着小路急速下山。
在离无名山旁的海岸不远处,有一个小山坡。千百年的树木矗立着,裹着银装,是个隐蔽的好去处。
“白英?府上的事处理完了?怎的一个人在此……”玉珍本想与他谈几句,转头便看见了正独自在岸边行走的陈老伯。
白英浅笑,说:“我是来为他送行的。”
两人目送着老人远去。玉珍突然开口:“白英,听说你精通卜算之道,会算人命途,卜人生老。依你看,老伯这辈子如何?”
白英看着老伯,探其过去,晓之将来,沉默许久,却道:“这卜算的法术,无论谁人施展,都是根究天道,探其诡秘,可是不积德的道法……再说了,就算卜出来,又如何?人这一生,有时可以过得清楚,但有时,还需糊涂些,过得才称心。”
玉珍不解其意,正欲开口,忽刮来一阵大风,险些吹迷了眼。再往海面望去,见得离海滩不远处的水面似有异动。
她惊觉不妙,再看那老伯,竟迷迷糊糊地向海里走去。她心急如麻,连忙蹲下身开始施法:“五行有常,邪祟退散,四方阵——开!”“玉珍,你做什么?”“当然是救人。”
见白英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玉珍拍拍他的肩:“如今还在年里,不宜见血。我自有把握。”
三
正月初八这天,连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陈老伯起得很早,轻轻地将被褥收拾好,独自离开。
谁也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
临行前,他脱下白英命人为他裁制的新袄,换上了自己初来山神府时穿的破旧棉衣,又将新袄叠好置于橱里。老人把厢房精心打扫了一番,才放心离去。
好像他从未来过。
他向山神府西侧门走去。
一路上,他向遇到的仙奴一一行礼。这是他知道的唯一能表达谢意的方式。
临到门口,他遇到了白英。
白英看着他,道:“等你许久了。”老人深深行礼:“这些时日多有叨扰。多谢大人款待。”
白英拂袖:“客气了。不论何故,阁下既来府上,那便是客。本神依礼待客,是为本分。”
老人再行礼,眼含热泪:“大人于我,不仅是待客之德,更有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叫我如何报答的了……”“无需你报答。只需记得一点,下山之后,切莫向他人提及这些日子的经历,切莫提及这座山上的一草一木。莫给山神府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就够了。”
老人垂首:“是,小人明白。”
他向白英拜了又拜,才独自下山去了。
谁知下了山,没走几步,便被一阵歌声吸引,竟不知如何走到海边来的了。幸好一群沙鸥打头顶掠过,惊鸣阵阵才将自己唤醒。
等回过神来,老伯才发现自己竟被一妖怪蛊惑,险些丧命。
那妖怪竟通人语,不慌不忙地开口:“老头儿,破了我的阵法又如何,今天必是你的死期。”
老人心里不禁叹道:妖怪就是妖怪,说起话来都带有一股劲儿。也罢,也罢,今日便交代在这吧!
再一睁眼,妖怪业已冲到眼前。
利爪向老伯狠狠刺去!
忽听得一声惊呼,那海妖被击退到一旁,啐出一口血来。
老人总算看清来人:“姑、姑娘?”
玉珍守在老人面前,双眼死死盯着远处的海妖,厉声说:“谁允许你动他的?”继而侧过身去,郑重叮嘱老人家: “快走吧。就当没有来过。”她再背过身去,向海妖走近。老人则收拾好包袱,一瘸一拐地离开。
玉珍回首看了一眼老人家,一转头,那海妖早已不见踪影。
水里的东西,自然要在水里跟它斗。
海妖被四方阵困住,无处遁形,只好冲出海面,摆弄出一副惹人生厌的模样。“姑娘这是作甚?我不过想吃一顿好的,怎么招惹你了?”海妖随即又换了个口气,装作娇柔,“好歹那老头也未伤到哪里。看在萍水相逢的面子上,你我还是和和气气的好。你说呢?”
“该庆幸的应该是你。”玉珍努力按捺住怒火,勉强平静地开口,“若他有被你伤到一丁点,我今天绝不会放过你。不过你既已对他动手,我便不得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那妖怪自然知道自己不是玉珍的对手,只好竭尽全力抵挡住玉珍的攻势。没成想这丫头竟也会声东击西的招数,悄悄在背后施法,使得妖怪快要支撑不住。
“若是阁下愿意,无名山有的是山珍海味,送一些给你又何妨?何苦要做出此等无德无行的事来?”玉珍又加了几分威压。
海妖吐出一大口血来,仍在负隅顽抗:“姑娘这话不妥。这老头儿,可不同于一般的人……”“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有何不同?”海妖打量了她几眼,媚笑道:“姑娘难道不知——他有七窍玲珑心啊!”
玉珍挑眉,细细打量起他来。
“千年难遇的、圣人之心啊!”海妖的声音逐渐酥软起来,足以让人放松警惕,“不用多麻烦。只需在他心口划一刀,尝几口血,足以……抵过百十年修炼的功夫呢。”
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可以施展下一道功夫了。
海妖总算挣脱束缚,悄悄飞向玉珍身前:“瞧着姑娘也不像凡人,倒像个修习练道的。不如……不如和我一起……”
好了,已经知道她心念之人的模样了,很快就可以……
“一起尝尝他的味道,如何……”
“好哇。”少女轻松答道。
“什么?”海妖还未反应过来,却已被玉珍紧紧扼住喉咙。
往日任他驰骋的海浪早已化作禁锢他的粗链,使他动弹不得。海妖有些喘不上气,快要招架不住。
“我说,你的媚术真厉害。千百年来,你依仗着这身本事,祸害了不少人吧?嗓音如此细柔,身姿也这般诱人,看家本领学的可真好。方才,我都差些信了你。”玉珍忽变了脸色,那般的冷漠,使人不敢靠近,“可惜——我早已说过,你竟敢动他。”
“咳咳,姑、姑娘……”
“在我面前对他动手,还说那般令人作呕的话,我岂能饶你?”用凉缘杀他实在太过奢靡,玉珍变出一把利刀,高高举起,“你竟妄图窥探我的过去,还妄想幻化成他的模样,来迷惑我?!”
“唤凉缘来杀你,我都怕恶心到它。”
她手握尖刃向海妖要害狠狠刺去,带着不知哪来的恨意与恶意。
“玉珍!!”身后是一脸错愕的白英,声音有些慌乱。
“呵,真可惜啊。”玉珍侧身望着略有些慌乱的白英,再看看刺破了妖怪肩头的、血迹斑斑的刃尖,喃喃道,“就差一点……”
“玉珍,万万使不得……一旦伤了他性命,你多日修行,便白费了。可否给我个薄面,饶了他?”
“哦?”玉珍转过身来,冷冷地盯着白英。
“高贵的——山神大人,竟也来求我?”
“玉珍,你冷静一点,可好?”白英慢慢走近,不敢妄动。
“可是凭什么?”她怒目圆睁,不自觉地提高声音。
只见海浪千层起,低声呜咽,带有几分不甘。天边墨色渐浓,云雾翻腾。“凭什么要我忍?难道我,承受的还不够多吗?”
玉珍眼眶渐红,看了一眼白英,又回头瞥了一眼海妖,最终打消了念头,带有哀怨地说道:“罢了,罢了……”
黑云在海天交际处徘徊良久才散去。
望着玉珍远去的身影,海妖暗自侥幸。不过一霎,他感到冰凉的海风拂过自己的脸颊,低头看去,原是自己的朱色长发被削断了一大截,只留到肩部以上,其余的尽数飘落。
白英走近海妖,想要扶起他。
“无需劳烦山神大人。”海妖起身,踉跄几步,捋了捋蓬乱的发丝,“还未给大人请安呢……大人,万福。”白英表情有些僵硬,看来是旧相识了。
“你我已许久未见面了……两百多年了,过得可好?”白英并不介意,反倒嘘寒问暖起来。
“托大人的洪福,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日子过得不错。”海妖别过脸,似乎很不乐意见到他。
白英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自幼相识的缘分,你偏要这般对我吗?”
“大人真是好记性呐!原来您还记得这多年情分……”海妖冷笑,“当年,我也是站在此处,跟您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无需多言。山神大人是自己选择了住在这无名山上,乐享荣华,与那些所谓的高人打交道。您无上尊贵呐!我等小妖,卑劣之辈——怎敢攀附?”
白英默然。
“如今,大人做着自己的山神,我也做着我的妖怪。不好吗?”
“如你所说,道不同,谋求之法亦不同。我从未看轻你过,也从未忘记你我之间的情谊。可你今日为何、为何动了杀人的念头?或者,你从何时开始做这种夺人性命之事的?难道你不知道,一旦杀了人,便难以修成正果的吗?”
“我从未想过要修什么正果!”海妖驳斥道,“我又何曾在乎过……”
白英脸上多了几分悲悯。
“修成正道能如何?我从不在乎什么正道。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那些凡人还不是见了我就躲?那些穷恶之辈还不是整日要追杀我——仅仅为了我的嗓子?为了他们口中的世间至宝?更有甚者,为了所谓的正道,要夺我的命去为了自己修炼?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凭我自己,活下去,不行吗?”
“就凭这种手段?你杀人的时候,手不会抖吗?!你心里还有一点善念吗?!”
“善念?什么才叫善?什么才叫恶?他们妄图屠戮我们的时候,可曾有过善念?可曾明辨黑白?”
白英无法回答,只好轻声说:“你可知,你今日下手的是圣贤转世?又与那姑娘有深深缘分。方才若不是我拦着,你险些把命断送在她手里。”
“那我真要多谢大人的大恩大德了。大人既有如此神通,当年无名山大变之时,您跑哪里去了?我还以为,您光顾着去……”
“如果可以!”白英怒道, “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年,你我从未踏进过无名山。”
三
“姑娘?是姑娘吧?您可算回来了。”
“哦?小昭?今日又是你当差吗?”自从除夕一别,两人许久未见过面了。但是玉珍一直请阿蕣帮忙打听这位患了盲症的仙奴的动向,也是在阿蕣的多番打听下,才了解到他叫小昭,家中还有一位姐姐,在武班做事。
“多谢姑娘关怀,今日是奴才轮值。”
“听说前些日子,白英嘉奖了文武班。你们也终于有空歇息了。”“托山神大人的福,也是有姑娘您这么好的贵人,奴才们今年才能领这么多的小食,连休憩日也多了好几天呢。”玉珍衷心为他感到高兴:“白英说,今年难得,无名山与各方来往密切,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这也是全府上下的功劳,自是应该好好过个年。”
“姑娘说得有理……对了,差些误了事。方才正厅来人通报,说是山下有一老者来拜山门,求见姑娘。”
“老者?见我?可曾问过那人姓甚名谁?从何处而来?”“那人自报家门,说是……会……会什么村的。害,奴才记性不好,姑娘恕罪。”
“会泽镇,对吧?”玉珍大概猜到了,除了镇子的人,还能有谁来寻她。“你好生守着山门。我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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