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瓦白墙间长长的青石板路,远处古木参天。
路的尽头长方形的门头下,快速行进又带点迟疑的脚步声,从拐角处,现出一个人影——微蜷的头发,戴着防风镜,手里有一把Uzi,工装裤的裤脚管已经有毛边。
卷发男人一边向前跑,一边喘着粗气,只有他自己听到,耳边,身后,簌簌的脚步声,眼角余光,一抹红色裙边,还隐约有鸳鸯交颈的纹样。
雨雾缭绕间,有股清冽又无端恼人的异香。
走到过道快尽头处,左手有个角门,连接两条垂直的连廊,连廊上挂满了竹编的灯笼,夜色渐深,红烛飘摇。而连廊围起的,是一方池子,池子西侧,有座太湖石堆起的假山。假山石本玲珑清秀,细部纹理采用卷云皴法技法,高耸的山峰犹如朵朵云彩上下翻腾,但阴翳的天空下,在青碧的池子映朝下,宛如深峡幽谷,给人的感觉……凉飕飕的。
殷甫脚尖一转,就转向了距假山反方向的廊道,走着走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跟着他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心下一喜:自己选对了?
却又心生忧虑:这就不追了,这么容易逃脱,是不是这鬼东西憋着什么坏呢?
其实也没跑出去几步,“砰”地,他感觉自己撞到什么墙,被撞得趔趄好几步,稳住身形,看清眼前的景象,真是要昏古七……
红色绣鞋悬空在眼前,以上是裙边,他缓缓抬头,并无什么惹人遐思的裙下风光,红艳艳的绸缎丝衣之上,朱钗环绕间,是一张——纯白的……大概是人脸,吧?
主要是,这张脸,在乌发和极为复杂的盘头发髻钗镮之间,只有惨白,没有五官。就好像……发套间,是张A4纸。
但你又觉得,这是个穿着喜服的女人。红绣鞋的脚丫特别活泼地荡啊荡,问题是,它们悬在半空中,而它的主人,还没有脸。
所以殷甫极为实诚地,后脑勺着地就砸在了青石板路上。
脑瓜子倒也没觉得特别嗡嗡。
毕竟,人是,已经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面前一张八仙桌,眼前是一万三万幺鸡七筒八筒九筒……骨制竹背两层的牌还剩大约两个十八摞——两排。
自己的下手,有牌摸进去,打出来一张五条,对面吃了这张五条,打出来张八条。
问题是,牌都在空中……飘来飘去。而这张桌子上,只坐着他一个,看得见的人。
他想站起来,却感觉背后一凉,脖子后面的汗毛突然先他自己一步,直立起来。
而他的右边此时也出完了牌,而下一个该摸的子自己敲了敲下面那颗麻将,仿佛在说:“轮到你了,怎么不摸?”
凉意从后心窜到脖颈,耳后有阵小风:“自己闯进了我的地盘,那就好好跟我打完这局麻将。”
“跟我一起的人呢?也在这里么?”黑色的发丝飘飘摇摇地,他脖子和脸颊,都被刮得痒痒的。
精心染了豆蔻的指甲刮过殷甫一侧脸颊,顺势,捏住了他的脸颊,而他两颊的软肉被动贴上了自己的唇齿,丝毫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对方举止轻浮:“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不打呢?”
“那你就一直留在这里。”他感觉背后的人脑袋似乎歪了下,因为贴在他后脑勺的呼气,吹在了另一边的位置:“其实留在这里也挺好的,不是么?比起外面的明争明抢,贫瘠的千里焦土,在我的园子里,你本不需要吃喝,也没有数不清的低级僵尸追杀你,不是更好?”
“人生在世,不过是见我所爱,爱我所见。留在这里于我而言,并没有意义。”
“可,”女子有些不满地娇嗔:“可对我有意义啊。”
“什么意义?”
“我开心。”
……
2.
“可是你要不跟我打牌,只要从这南大门一出去,就会死……你小腿上,被咬了吧?”
这是不光后颈拔凉了,心里也是嗖嗖地,宛如有西北风呼呼地吹。
可殷甫觉得,在这里,你也未必能让我活啊……
“你是不是在想我把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了弄死你?”
要不是这“人”在背后,更何况她本就没有脸,殷殷甫要猜测她现在一脸狡黠了,狡黠又明媚。
挣脱不了,那就……
殷甫随手摸了张牌,看也没看,丢了出去。
“诶诶诶!”背后的声音很着急:“你怎么这么打!这张可以听牌了。
“观棋不语,我看你也像出身良好的女孩子…”这么不讲究?
“我…我这是麻将牌!不是棋。”这辩驳,就有点孩子气了。看来这死鬼死的时候年纪还不大。
他之所以误入此地,可以说,也是他们有意来探的。
自从两年前,突如其来的病毒,猝不及防地在人类土地上肆虐,人咬人,被咬的人逐渐丧失理智,成为红眼獠牙的嗜血怪物,人类建起了封闭的城池。
最可怕的,不是城外的怪物,而是你身边的人,不知哪一刻起,就会张开嘴,口角流涎,试图咬下你半个脑袋。
而那个人,可能是你的亲人,爱人,良师益友。
人心惶惶,有心从事生产的人数锐减,除了被咬之外,传染机制不明,偶有即便被咬了也不被感染者,但大多是不事生产的年轻孩子,一下子从只会烦恼中考高考补课学习的,爸妈的宝宝,成了空荡荡家里,最后,唯一剩下的那个。真,独苗苗。
世界崩塌,不过如此。
一开始不是没有人组织对这些突然遭逢巨变的孩子进行心理疏导,但灾变突然,后来科学家觉得是因为环境恶化导致的某种宇宙射线的直射,乃至普通人异变,至此,人类城池,建起了穹顶。天空,从此透出玻璃机制的假蓝。
物资短缺,设施完备的城池数量有限,大多数城市都被突然的异变潮变成死地,嗜血的怪物不光吃肉,所到之地,更是如蝗虫过境,草木不生。
而他们一行六人的小队,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听说这一片郁郁葱葱。而过往这样不寻常的地方,也出现过一两个,进去的小分队虽然几乎没有再出来过,但偶有人碰到去那里的熟人,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与人工顶城池里的人那种草木皆兵的紧张神态相比,他们仪态从容,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松弛感,是人工顶下的幸存者做不到的。
反正这世界也不能更烂了,既有机会知道,他们当然想探寻一下,可以回归文明世界的机缘。
3.
“如果我胡了牌,你能给我什么?”殷甫这时稍稍整理了一下牌,两圈下来又进了张子。他感觉肩膀有些酸胀感,难道是被女鬼压久了?
这时女鬼已经跟没有骨头似的坐在了他的怀里,是的,一手勾着他的脖子,血红的指甲凉凉地贴在他的喉结上,她好像想有实体的时候,就能碰到他,就像他现在,能感觉到有份量坐在他腿上,有手臂勾着他的脖子,指甲贴着他的喉咙。
而她不想有实体的时候,就比如,她坐上来的时候,是直接穿过了他的手臂的,穿过了他搁在台面上,整理麻将牌的手臂。
这方面他倒也算是有点经验:据说愿意跟你讲话的鬼,那一般,不是那种只喜欢捏爆人心脏感受一瞬快感的暴力派。
所以即便被“锁喉”,他也……坐怀不乱。
尽量目不斜视,他一点儿也不想看那张A4纸的脸。
但眼睛可以不聚焦在近处,凉气却吹在他嘴角:“我可以……让你娶我呀。”
没忍住,殷甫还是看了一眼,得,真想给自己俩大嘴巴子。
看什么看,让你好奇,让你犯贱,难道刚才是错觉,这女鬼的脸,不是没有五官,而是本来就只有一张嘴?
但只有嘴这一个五官,说实在话,也没比A4纸的脸好到哪里去好吧?
他一口气吸上来,有点不敢往外吐,怕吹到A4纸多张嘴的脸上,会不会被这张嘴亲……不想被玩具总动员那种会说话的单一五官亲……
“你一直穿着这身嫁衣,是没嫁给想嫁的人,还是穿着这身嫁衣死的?你确定想嫁的人是我?”
“唔。”感觉这女鬼是很爱歪头想事情的类型,如果有脸的话应该是娇俏可爱的,那现在么,唔……
“我可以收集呀,我看你嘛,长得也还可以,卷头发的男人我还没嫁过。你看,你也会打麻将,也算是多才多艺吧。”
……打麻将也能算才艺?这才艺也是够草率的。
“那……你之前嫁的男人呢?”
“咯咯咯咯咯。”女鬼边笑边很密地捶他的胸:“你这人好小气,还没娶就开始吃醋了?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殷甫感觉有汗从耳后滑到领子里,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女鬼么?虽然莫名,但也不想逆着她来,万一激怒了她。
祖传箴言第二条:一个结界封印里的女鬼,有一部分对话是有自由意志控制的,但她最在意的那部分,就好像拿着固定的剧本一样,会一直循环重复同样的词,直到你给出对方期待的回应。
“你觉得是什么时候?”把问题抛回去,殷甫以为自己已经很谨慎了。
“啪。”没想到女鬼一巴掌就呼上来了。殷甫左半张脸瞬时就多了四道印子,边缘还有被指甲划破的渗血。
眯了眯眼,殷甫下意识舔了舔嘴角,不知道是牙齿嗑的,还是她指甲划的,感觉嘴角破了。食指一揩,一抹红色就落在手上。
“仲傅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不要这样你冲我来,都是我的错。”一边语无伦次地说,一边身体又虚化穿过了殷甫的大腿,跪伏倒在地,额头邦邦邦地敲地,可见祈求原谅的心意很赤诚了。
可刚刚不是她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这之间,我做什么了么?
殷甫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哀求自己,横竖,比扇自己大嘴巴子强。所以,“那,你错在哪里了?”
殷甫自觉话说得没什么起伏,因为不想刺激对方,想维持现状,但对方突然双手撑在地上抬起头,从那张,只有一张嘴这个五官的脸上,殷甫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出了惊恐。
此时拍桌上的待摸的牌又敲了一下下面的桌子,这次轻车熟路了,意思是,又到殷甫摸牌了。
殷甫一摸,又进了一张。
有人,哦不是,有鬼扯他裤脚管。他一转头,这次不是他记忆出错了,A4多张嘴的脸上,现出一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眼。
他先走了个神——啊是一双娇俏多情的眼。
随后才确定,既然眼睛是新出现的,嘴巴一开始,应该也是没有的。
啊,原来……鬼也会流血么?左手下意识地探向女鬼的额头,女鬼似乎是一激灵缩头,又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主动把自己贴到殷甫伸出的左手上。
白光突然从接触点上迸发出来,湮灭了周遭的一切。
视野恢复时,殷甫发现自己坐在一个湖边的亭子里,跟刚才并不在同一个院落,亭子位于院子的西侧,南面是一汪池塘,北面是一排大约四开间的屋子。
殷甫伸出手,手指尖的血迹还在,但身上,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丝绸的马甲,长衫,缎面的布鞋。
赶紧探到靠近水边的亭子侧栏,池水里不甚清晰地映出一张脸,梳着背头,戴着带链条的金丝边眼镜,殷甫眯了眯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些,水里的人,也眯了眯眼,清晰些的倒影里,殷甫觉得这人的五官,跟自己是有七分相似的,但绝不是自己。而眯眼的时候,看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总之是他从没有过的,严肃压迫感。
他猜想,手指尖上的血,可能是某种媒介。
“少爷?少爷!”第二声说话的人逐渐靠近,他才意识到,这句少爷,原来是在叫他。
殷甫转身,一个提着棕色长衫下摆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面露惶急。“我的好少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呢。”
殷甫好想问,那我是谁?该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强行忍住了。
看来忍对了,这本来是个日常靠别人揣测的主子。他没有回应,这管家模样的人自会接下去。
“林小姐从英国坐了那么久的船回来,说好今天要去接她,您怎么还在这里呢?”
殷甫继续看他,嗯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去给人家接风洗尘。
“虽然我知道您已经在三十六渡斋订好了席面,离少爷也同林小姐自小相熟,您最亲近的弟弟前去接她回国,也不算失礼。可,可她是远道而来,要来履行跟您的婚约的。”
“但江老板约我今天谈去重庆的船,他明日就启程去广州,今日不谈,这事就算黄了。”这话自然而然地说出口,语气用词,很显然不是出自殷甫。
而殷甫做的,只是……短暂地失了个忆。
回神管家又在叭叭:“再怎么重要,那也还是桩生意,与您的婚姻大事,孰轻孰重,这哪儿能比!林小姐就算海外待得久,新式想法,她不也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遵循传统回来履行婚约了嘛。您何不就借此机会,同她冰释前嫌呢。有道是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您和林小姐这天定的姻缘,怎么就不能好好珍惜呢……”
吧啦吧啦吧啦又不是芭芭拉小魔仙的后裔,怎么这么能叭叭。
“诶。”感受到他的视线,管家终于住口,转头看向月亮门里走出来的人。
一身白色洋装,蕾丝网纱小帽,手里的阳伞已经收起来了,当她走近的时候,殷甫的心脏跳得飞快,但奇怪的是,殷甫清楚的知道,这跳得飞快的,是,他胸腔里那颗心脏,又不是,他的飞快心跳。
走到近处的时候,更令殷甫心脏狂跳的是,他认得那双眼睛。
这次飞快的心跳,是因为他自己。
那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眼,他熟得有点最近。
“好久不见,仲傅哥哥。”声音清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和一点点许久未见的陌生与不确定,此去经年,不确定对方,是否还是当初熟悉的那个人。不确定,对方是否跟自己一样,为再见欢欣。
虽然了解到一点,但殷甫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表现会自然,那既如此,自然是少说,多听。
脑海中闪现模糊的画面:假山上一个小孩挂在山壁上吱哇乱叫,一个羊角辫一手拉着一棵树,身体后仰,另一手揪住了小男孩的衣袖,而勾住树的那一头,另一个看着瘦小一些的男孩子哭得乱七八糟地趴在树后头,肩膀抵在树上,双臂向前,扯紧了羊角辫的大棉裤。
羊角辫小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拉住要掉下小山的小男孩使劲,还是因为气急:“你再扯,我裤子要掉了!范离你给我松手去找人。”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哭得更使劲了。“唔范方硕了里到下怎怎么办。(我放手了你掉下去怎么办。)”抓裤脚管的小男孩哭得是稀里哗啦,也不听羊角辫的话,只抓住她裤脚管不松手,那裤脚管肉眼可见往下掉一小截了,气得羊角辫是直翻白眼:喵的老子眼明手快救你哥,你特么不去叫人帮忙还拖后腿扒老子裤子。
幸好这边的动静也是足够大了,有下人看到这让人肝胆欲裂的景象,匆匆赶来把他们都拉上来。
景象一转,柔弱的小花猫跪在祠堂里抽抽噎噎,白生生的脖颈上伸出来几道交错的家法红印子,隐约渗着血,并排跪着另一个衣衫整齐的小男孩,一脸与年龄不符的语重心长:“别哭了,等他们都睡了,我就带你回屋里上药,上次我在洋人的市集上买了瓶止疼药,划伤了的口子一涂就不疼了,特灵。”
“真,真多磨?”还是抽抽嗒嗒。
“那当然。你也不要太难过,桂嬷嬷也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辣,辣她不小心?”这认真求知的眼神……范仲傅毕竟年纪也还小,哪怕少年老成,这瞎话,也是实在编不下去了。
“唔……也不算。她打在你身上,其实打的是我的脸面,也是为了做给我娘看的。爹爹走得太早了,他们总说我以后是要继承范家的……”说着又像老头子一样叹口气,一低头,弟弟阿离已经歪着脑袋,软软倚靠在他身上,一根手指放自己嘴里,睡着了。连他拿袖子给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也丝毫没醒半点。
回神,“好久不见。”废话不错法则。
月亮门后面慢悠悠又转出来一个三件式西装的男人,眉目清隽,眼角带笑。“我一说你在这里,她就直接过来了,都不容我介绍一下这些年家里改动过的庭院植株假山。我都没准备介绍西洋物件了,班门弄斧地,怕露怯?”
走到近前停下脚步:“你们这是在,玩什么,一二三木头人?”
手里的怀表打开看一眼,边看边说:“那我不是立即输了?你们不等我一起讲规则就开始?”惋惜地非常不真诚,因为马上就接上了无关的:“时间差不多了,在路上碰到马伯,说你已经回了,反正也是顺路,就带她先回来看看。那既然人已到齐,莫不如,我们这就,移步酒楼?”
“好。”
“好。”
要不是范离那嘴开开合合地,那可真是,好酒好菜……好尴尬。
“我想着你刚回来,定是吃腻了那些洋人的炖牛肉糊糊炸鱼牛排面包,哎呀说得我口水流下来了,早早地就订了杨大厨的席面,这三十六渡斋现在大多都是杨大厨的徒弟掌勺了,我记得你小时候爱吃杨大厨的草头干河豚,你快尝尝,是不是还是小时候那味儿?”
面前的淑女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小口咀嚼,然后咀嚼速度肉眼可见地变快,咽下去两眼一弯:“刘大厨的手艺不愧江南一绝。”边说边再次下筷。
如果一直是这样,也很好,殷甫心里有种莫名涌出的悲伤,就像已经漫出湖面,而泉眼还在不停流出的水,无处收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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