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镜中女妖名为驭鬼,是不知道哪一辈的祖祖祖祖奶奶带进家门的,附在一副看起来象牙质,宝石雕花的麻将牌的陪嫁上。是有意为之,还是阴差阳错,这就无人得知了……
镜中世界的生活,本很规律,那些镜中逐渐消失的“人”,也很麻木。
每日起来,是“早课”——去刑堂领一顿鞭刑,刑堂墙面上历数着他们在镜外所犯下的罪过,比如范离面前的墙上,就两个醒目的红色大字:通奸。
而后去书斋练字,砚台里的墨汁,细看,是血红血红的,抄写经文的人,只觉浑身蚀骨疼痛,是真的蚀骨,他们写下的每个字,其实都在他们己身的骨头上镌刻。
不写也行,就去盐水牢里吊着,而他们身上都有永不能愈合的伤口。
总之就是让你规律地,接受一切你起初还会反抗,随着不断循环渐渐麻木的虐待。
而晚上则是固定节目,陪“主人”打麻将。
打得不好的……侍寝。
打得好的……要命——过程不赘述,反正最后形神俱灭,不知怎的,就成了一张有特殊技能的麻将牌。
成了麻将牌之后,还能更好地,为“主人”所用。
比如有个之前是教书先生的,戴着一副圆眼镜的人,成了一张“二筒”,而这张牌在镜外的世界,能看千里之外。
又或者,有个小日子被丢进来了,结果虽然跨国跨地区,但天赋异禀,进步神速,迅速就成了咱国粹中的国手,不知道是因为老爱皱眉有川字纹,还是小胡子一绺一绺的,成了个,“九条”。而这张“九条”能在外面,人群密集处,脚底下直接形成9条深坑,而缝隙里掉落的人,直接落入镜中世界,不需要犯什么错,或者遵循任何复杂的规则。
之所以说范离是个刺头,因为他并不是不会打,但好像吧,就是他听牌的时候总是不够起码三花,遵循这“三花自摸四花冲”的规则,他就是听牌不够花,有花不听牌。
后来这“主人”都气急败坏不让他进屋了,因为她总觉得,让他进屋,有种不知道谁嫖了谁的恍惚。
又觉着吧:这哥们儿是故意想陪姐姐才输的牌?
看到镜子里的人一脸狐疑,千年驭鬼茅十三“啐”了一口:能犯通奸罪,被自己亲哥哥亲手送进来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纯情小狗。那他是发现了赢牌人消失的规律?
也不是赢一副牌就会消失的,他们,其实也是有着有序的积分制度的。
范离是什么人?
那过去,也是戏园子一呼百应,说唱哪一幕,班主都能马上给安排上的主。日本人的澡堂,法国人的酒吧,街上的各种老字号老作坊,包括卖洋人玩意儿西洋镜的店,他离二少,都是能打声招呼,给他留包厢,或者随意挂账,让人去府上取现大洋的。
虽然是个玩主,但又不是只会这些,他是最早的那批上新式学堂的人,也乘着那呜呜长鸣的大轮船,去留过洋,学的,是机械专业。
他哥也不是没动过建新式工厂的想法,挑选机器的时候,捎上他,问几个问题,把卖机器的难倒,确实有几分唬人,但真到管理工厂的时候……嗯,还是老伙计用着顺手。
所以他哥又给他塞进了市政厅。
扯远了,反正范离总是在麻将台上输得死去活来的,然后用竹片,画了一副带有“翘胡子国王”“戴着华丽冠冕的王后”等等图样的,扑克牌,教他们,扑克赌博。换了一种游戏,自然是需要新的赌注的,于是慢慢地,他就拥有更多的时间和自由了。
他还用地窖里的冰给她做过望远镜……虽然只能用一会儿,冰就化了。
还做过一套只要按下按键,就可以自动取茶叶放入茶壶,摩擦火石取火,向壶中注水煮茶,煮开后,就会倒满茶壶周围两个小茶碗的装置,另有一个按键可以在另一个更大的茶碗里加热牛乳加蜂蜜并搅拌均匀。
他们一起烹茶煮酒,读书画画,还做了很多“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比如……淋浴莲蓬头,太阳能热水器……
虽然她这里时不时,也是会来个“新人”的,虽然频次不高,但范离让茅十三第一次感觉到,原来,“陪伴”,是这么具像化的,具体的。
诗酒话江湖,他们一样也不缺,茅十三不得不说,她时常听得很入迷——他所处的时代,真是,如此不同。
她每隔十几年,可能会迎来一个新的范家家主,可能会收进来个把“新人”,有各式各样的……酸腐书生,无良商贾,也有过武将,但他们都是个性鲜明的,或者说,他们都是很单一的。
在这里的生活简单重复,他们或者适应了,又或者变成了麻将牌。他们都被这里同化了,而范离,可以说,是改变了这里,改变了,她。
酒过三巡的时候不少,借着些许酒意,他问:“你为什么喜欢穿这,凤冠霞披。”因为范离渐渐知道,茅十三,似乎并不真的清楚这大红衣袍的真正含义。
虽然她梗着脖子努力证明自己:“我知道,这是嫁衣,你们嫁娶时才穿的。”但从那娇俏上挑的双眼里,范离看得出来,她不过是重复别人告诉过她的,答案,而已。
借着酒意,范离定定看着她,眼神柔软,像个……能原谅一切罪孽的……神父。他给她解释过神父是什么了。
鬼使神差地,茅十三开始想要告解自己从未同人说过的过去。
因为那时间太久,也从未有人让她产生倾诉的**。
“炼制我的人,我想,可能,是嫁进了你们范家。”
“可能?”说得好像……这是不太熟啊。
“因为我只见过她一次,那天她就穿着我身上这身,她很美,肤如凝脂,蛾眉螓首,一身红衣和满头珠翠,更衬得她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只是眼神有些许冷,但就是那股冷意,也很适合她。我是她的陪嫁。”
“通房?”
被瞪了一眼,但微醺的人胆总是很肥:“你们那种,古时候,通房不是很常见嘛。好好好知道了,你是一副骨瓷麻将。”
幽幽地看他一眼:“其实我很想再见她一次,问问她我的来处。”
“烧出来的。”
“我撕了你!”无能狂怒的女人,哦不,即便是女鬼也没什么战斗力。
总之那个美丽的女人只跟她约定了三件事:对她的子孙后代家族中,如有背叛原配者,可囚禁或杀之;可以为历代家主达成一个心愿,好坏不论,任何心愿。但无家主以血契召唤,不得出。
当人在祠堂正式接下家主之位,叩拜上香之后,祠堂后的隐门才会显现,且只有当家人方能打开,而这个妆奁和一本历任家主批注过的小札,就在沿着石阶而下,一间石室中央的八仙桌上。
但成为家主的这种存在,总是有点无趣的,而对于她一面之缘的那个美丽女人,她第二个见到的人,照理说,当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但他只说:“她确实是我的母亲。”
可那严肃沉默的样子,茅十三怕被他发现自己几乎是个涉世不深的小孩子,对自己,对外面的世界都一无所知,不得不故作高深,少说,就少有破绽。
第二任家主,就对她所描述的女人,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对于自己的奶奶,直言:“我没见过她,家中也不曾有她的画像。”
渐渐地,她好像也忘了最初的那点执着。不再问“你们祖上是否有这样一个人”,这种注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
这对兄弟让她很欣喜。
哥哥……哥哥让她在外头感受了一把为所欲为的滋味。弟弟,让她见识了无数新鲜玩意儿,以及“陪伴”的含义,也比对出了过去的孤寂。
这是动荡的时代。
这也是,她最好的时刻。
如果不是有一天,她穿着改良的格纹旗袍,走在回廊里,看到不远处假山附近的水里,有个浑身湿透的人,裤腿上、手臂上还明显带着池子里的淤泥,看着她笑。
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那种笑或是温软的笑意,他双目赤红,或许是在水里睁眼,被水渍得发红了。
那笑里,是带着发狠的恨意的,有些残忍的。
茅十三有些懵,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还可以这么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泥水从指尖滑落的手里,泥团中,隐约有白色莹润的骨质的事物冒头。“你不是说,只要埋在东院池塘假山旁的,完全用你自己的骨头做成的本命麻将牌消失,又或者毁掉祠堂暗室妆奁里的那副麻将载体,这里的一切也会随之崩毁么?”
“范离,我们不是,向来玩得,挺好的么。”
“只是我让你玩得挺好的。我范离的半生都是玩过来的,难得终于想向父兄教诲那样,安定下来,你觉得这些玩乐新奇,其实我早就玩腻了。我早就不想玩乐了。”
“可是即便你找到了它,它极其坚硬,且不惧水火。”
范离咧嘴:“我不是前两天让你给我弄点硝石和其他一些粉末,说给你做把枪玩玩么?”
“你都计划好了。”计划好了,我的死期。
所以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再为你备好能致我于死地所需要的一切。
电光火石指尖,突然飞沙走石,湖水倒流,房屋崩塌,地缝裂开。看得出范离也有些错愕,因为……他还什么都没做。
茅十三突然笑起来,不知道是笑自己愚蠢轻信一个能爱上自己嫂子的男人,还是笑他机关算尽,结果,外头,范氏祠堂的妆奁,好像被炸了……其实他所做的这一切,欺骗自己,获取自己信任,弄死自己又弄脏他范离的手的事,不过是可做可不做的,无关紧要的事。
有些畅快——处心积虑要弄死别人,结果被贼老天倒霉催地抢在了前头。
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觉。
茅十三的镜中世界几乎毁了,因为祠堂被炸,存放在密室中妆奁也随之遭殃。
直到,忽如起来的剧变,冲天怨气和新死血肉不小心掉入镜中世界,激活了这方沉寂百年的空间。
后脑勺感觉一沉,眼前白光一闪,上家杠了一张八条——面前的八仙桌上,是四方麻将,虽然他只看到他自己一个人。
“你是范家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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