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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

指过几个星象,谈论了一番‘天人相应’的奥理,天子的手在太子肩头拢着,以指轻拍,像是说到了开心处:“观星之妙处,在于观其变化。其实万物皆是如此。变化,往往才显出本质。”

李承乾几乎是从脑海深处反应出了那句经典的兵家之语——“比如‘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他接道。

李世民笑了:“孺子可教也。”

爽朗的笑声,夸赞也显得亲昵而轻快。

缩在天子斗篷内的太子不由借坡而上:“陛下征服强敌,百战百胜,不如和儿讲一讲兵法里的变化吧。”

太子的脸仍然因酒意而晕红,话语里颇有些撒娇意味。

李世民面上浮现出自秦王时期就早为人见惯的睥睨之态,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犹豫——从哪里讲起呢?

“你知道‘奇正’之论吗?”他忽然道。

“知道。”

“你知道为何会有‘奇正’之论吗?”

这回李承乾略思考了片刻,才答:“因为兵势无常,正可为奇,奇可为正。如此,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没有穷尽。”

他看见陛下点点头:“你的兵书读得不错。”

“用兵的变化的确没有穷尽,我今日不讲战例,只同你讲几个‘变化’,你来日研习用兵韬略,自会领悟。”李世民淡笑道,“比如,虚和实。在我看来,在于‘调动’二字。”

“调动军队?”李承乾问。

“调动敌军。”

“利用虚实之变,关键在于其中的‘专与分’、‘强与弱’、‘胜与利’、‘攻与守’、‘形与势’、‘知与不知’。”

“‘专与分’意味着兵力调度,集中优势,诱敌时藏实就虚,分散敌之核心,待敌化实为虚,再以我之实,击敌之虚。‘强与弱’即接敌之时,敌我之态势,可打则速战,不可则退求战机。”

“‘胜与利’乃统帅所虑之大局。‘胜’乃战略之追求,‘利’乃战术之追求,为了‘胜’,有时要舍弃‘利’。这其中,‘胜’在于君将道和,为君者,要在‘庙算’之中掌握大局;‘利’在于武将之应变权衡,即要给外战者足够的主动权,让其裁夺取舍,来达成最终的‘胜’——对于君主来说,这就意味着要知人善任。”

这一番论述已不局限于两军对战了,一字一句,莫不是教授帝王心术,以大局量战局。李承乾听得频频点头,将要点默默记下。

“‘攻与守’呢?通常‘攻与守’依据‘形与势’判断。首先,我军所处利弊如何?其次,敌军之动向,要猜算其中变化,一旦攻守易形,要及时做出改变。攻的目的有时是守,守的目的有时是攻。这其中的效用多不可数,如钳制、消耗、诱骗、鲸吞、蚕食、联盟、分化。”

“至于这‘知与不知’嘛……”李世民忽然提问:“承乾,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李承乾本就听得入神,脑子飞快转动,此刻不假思索,立即答道:“情报。”

“对!”李世民赞赏地抚了抚太子的后脑,“‘知己知彼’至关重要。所以军情要密,情报要周全。譬如,在当地经营内探,以获知地势、水土、气候,以备凶险;用谍谋,知敌后方、朝局,测算敌军动向,乃至诱敌。总之,要善能知敌,而不为敌所知。”

李承乾听得又是一番深思:“儿受教。”

李世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由调侃道:“从没见你这么聚精会神地听过我的讲评。”

李承乾被说得颊上一红,与酒后晕红混在一处,闷不吭声了。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太子额头点了点:“你呀…你的那些师傅不知奏陈过几次,说你喜好狩猎、兵戈游戏。今日见你痴迷兵法之心,可见你是真的喜欢,只是不朝正道去走。”

李承乾低下头,闷声认错,声音乖巧至极,说完,移出了斗篷,劝道:“时辰不早了,陛下该歇息了。”

李世民看了看天色,确实有了倦意,伸手轻掐了下少年依然泛红的小脸,“你也睡吧,不要再偷偷伤心了。”

李承乾抚着脸,怔怔望着转身离去的陛下。

不多时,宫人们侍候太子回寝殿安歇,正更衣完毕,将要合纱帐、熄座灯时,却瞧见内侍迎着李世民进入中殿。

李承乾穿着中衣起身,向旁取了袍子、革带,匆匆束上,出内殿迎驾。

“陛下?”

迎着太子惊讶的目光,李世民在近侍伺候下脱了靴、去了外袍,一面道:“这个时辰你阿娘睡眠最浅,我一回去,免不了灯火响动,惊扰了她。倘若另寻一处宫室就寝,自然要叫醒许多宫人匆忙张罗,她们已经辛苦一日,刚刚歇下,我实在不忍。”

李承乾了然,招手命两人准备洗漱之用,另四人忙碌往返,去清理整顿太子寝室,一面回道:“行宫内只有儿宫室尚未歇夜,请陛下屈居正殿暂歇一夜,儿搬到侧殿去睡。”

忽然跑来将太子挤到偏殿去睡,李世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让宫女们不要折腾,随便整顿下即可,又命将太子惯用的绡帐、香薰、屏风等通通挪去,不要落下,免得太子不习惯,睡不好觉。

又是一番折腾,至夜阑人静,李承乾才又到睡榻上安卧,解了发,缓缓睡去。

后半夜里,李世民猛地被一阵吃痛声惊醒。

睁眼是陌生的寝室,他略反应了一下,辨认出是李承乾的声音,顾不得披衣,起了身朝灯火掌起的光源处走去。

四名值夜的宫女正手忙脚乱地伺候太子,两个按住腿,两个进退迟疑地去捉太子的脚,而李承乾的脚——以一种望之便难受的姿态痉挛着,李承乾曲起身体,脸憋得发白。

是抽筋了——今日走得累了,夜里又着了凉,是很容易抽筋的。

“让开。”李世民开口驱走了那两个笨手笨脚的宫女,一手握住李承乾那只抽筋的脚的脚踝,抵在身前,另一手扳住脚背,动腕力打着转,以舒缓筋骨、流通血液。

李世民久经戎马,打精神、解酸乏的方法早就熟练得本能一般,此刻揉按了没几下,李承乾的脚便恢复了。

他抬起头,见太子不再叫唤,而是张着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看见什么惊奇的东西似地。

“不疼了吧?”

李承乾怔怔地听着这句温柔的关怀,心头泛起一阵杂着暖意的酸楚。

他迟钝地缩回了脚,点了点头,甚至忘记了向陛下谢恩。

与其说是他忘记了礼节,不如说是他忘记了陛下的身份,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眼前这个懂得他、开解他,同他观星象、聊兵法,还亲手给他缓解抽筋的人,分明就是他的良师益友、他的知己,与前世那个淡漠疏离、高高在上的皇帝截然不同。

翌日一早,李世民醒来时,瞧见他的太子衣冠整齐,朝他请了早安,带着一排伺候洗漱更衣的宫人服侍他,亲手为他系上蹀躞带、整理幞角。

李世民忍不住一直打量着忽然变得更加乖巧亲昵的太子,李承乾却在他的目光中垂下眼睫:“都是儿昨夜惊扰,陛下没能好好休息。”

“罢了。”李世民摆摆手,叫太子一道去用早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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