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打理的好极了。
初见博雅学堂,其规模甚至还要大国子监好几倍。李肃卿忙前忙后,随行而来的宫女太监候在一旁待命。
我驻足一旁,此刻也是台下的小孩儿,听她台上所言我充满了向往和遐想,身边的小孩儿亦如是。
汪绍力排众议,允诺女学庆典举办半月,直至招募到三十余名教书先生。
而在此期间,我提供的不过是母亲的那本手写册子。
我不懂其中的运作规则,也不懂李肃卿和徐若微如此高兴是什么道理。
很快,晚宴时间我被汪纵送了回来。回府时,顾姨正在房里整理母亲的遗物,那些衣物和书籍不知反反复复被擦拭多少遍,至今未染尘埃。似隐似现地,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
我从窗下偷偷溜走,去书房,父亲在书桌前缅怀,他手中握着母亲的发簪,边出神边说道:“清焰,女学又办起来了...”
我偷听着,被张管家故意喊了一声,父亲发现我,便让我进屋。
他那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一些我自以为不合时宜的话,我全然没听心里去,直到他说:“有些话,如今不得不坦诚相告。”
嗯?
我不解,盯着父亲。
“你并非我和你娘的亲生女儿。”
一瞬间,杜少仪说过的那句“你还真以为你是相府千金”隔着时空给我当头棒喝。
我不信,笑着想问什么,看见父亲严肃的神情没有像以往一样松弛下来,我的思绪一阵翻涌,记忆中的每一幕仿佛都在这一瞬间被重塑,这一切我曾以为是血缘的纽带,如今却变得如此陌生又脆弱。
我还在想为什么父亲今天告诉我这件事,假如说他一辈子不说,也没有什么影响。我嘴比脑子快,已经脱口而出:“爹娘视我为己出,女儿此生知足。”
父亲忽然红了眼眶,笑着看我,将手中之物放在书桌上,下巴微微抽搐道:“这令牌,你拿好。”
我虽未见过,却一眼认出那皇家独特的纹理,我熟悉不过,知其乃帝王所赐,传说中可号令天下最神秘的一波死士,此前我甚至以为死士令牌不过是个传说。
“它是你娘留下的。”父亲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你有权知道自己的过去,以及你的真正身份。”
“爹,女儿不关心这些...我爹是宰相宋昀,我娘是名医王清焰...”这些我自幼爱吹嘘的话烂熟于心,可这次,我刚说一半,父亲就打断我。
“你的亲生母亲,在十二年前兰荫县那场连绵两月有余的暴雨中殒命。当时,整个兰荫县陷入了一片混乱,水流吞噬一切,几乎所有兰荫人都要溺亡于此。我和你娘在救援队中穿行,当时眼前的每一瞬间直至今日还仿若在眼前,所到之处无人回应,绝望至极。就在这时,你娘听见了你微弱的哭声,细微、无助,那是这场灾难中的唯一希望。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找去,竟在一片狼藉中发现了一个尚未满月的婴儿,躺在一位被山上滚石砸中的奄奄一息的女子怀里。我和你娘临终受托,便就是后来了。”
“兰荫…..好熟悉...”我嘀咕着,却记不清了。
“你娘在那之后办了第一所女子学堂,名为兰荫学堂。但未满一年,学堂便因奸臣的谏言被迫关闭。”父亲说着,剧烈咳嗽起来,我随母亲学医时间太短,握着父亲手腕,使劲按下去把脉,却一头雾水。我心绪乱了,事情压的我无心关乎其他,那些我可以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事情却一瞬间挤进我的脑子里。
“爹,天冷,注意保暖。”我绕开那块令牌,取走一旁的汤婆子递给父亲。
父亲笑着,像我儿时记忆里最温暖的阳光一样,看着我,接汤婆子的一瞬间却重重倒下去了。我慌乱、麻痹,反应过来赶紧叫张管家去请大夫。
手足无措中,我跪在地上,平心静气地再次给父亲把脉。脉象微弱,贫瘠的医学学识令我无能为力,只能焦急地叫着“爹”。就在这时,奇迹般地,父亲睁开眼,虚弱地笑着说:“莹莹不哭。”随后,他似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趴在我耳边轻声叮嘱:“小心顾从心…”
如此匆匆地,父亲含恨而终。
我眼泪决堤,身体僵硬。
回过神,我忙去寻大夫,转身才见府上人全数整齐跪在我身后,我好似行走在梦中,晃晃荡荡,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不寒而栗,我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在极大的痛苦中保持唯一的清醒,张管家含泪望向我,摇头示意不必寻大夫了。
这时,有一人身穿黑金长袍从远处大步跑向我,离得近了忽然停下,迟疑走来,我泪眼看不清,却清楚听见那人带着隐约的哭腔说道:“宋叔父!”
见是汪纵,我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汪纵明明也是第一回处理这种事情,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我静坐一旁,任凭涕泪横流时,辛叔父和辛伯伦来了,两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后辛叔父与汪纵一起替我操办府上的事情。
好像葬礼结束,事情就过去了。
如此说来,一切十分顺利地过去了,如果我倾尽宋府家产办了这场葬礼,父亲会喜欢的话,那就是一切顺利。我笃定父亲会喜欢,不是父亲喜欢风光,是父亲喜欢莹莹。
这个想法在常如意听闻此事后第一时间跑来问我更加笃定。而我此前对父亲的一切误解,在此刻让我更加无地自容、痛不欲生。
常如意是从前母亲救下的,她原被人牙子卖给别人做童养媳,被母亲救前一直饱受虐待,母亲花重金为她赎身,后来在安国戏班子里谋生,因此如今扮教书先生游刃有余。至于孩子,那是与一位戏子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后有的。她说:“相爷给我写过书信,请我务必到国子监,助其爱女宋莹一臂之力。”
万物都孤零零的,寒冬的天喑哑着从林间偶尔传出哀鸣,雪停了,就这么干冷着。相府就这样迅速从景国的朝堂上退出关键的一席之地,朝中动荡,病弱的汪绍心力交瘁,直到皇后召我入宫,我才知汪绍命不久矣。而我也后知后觉,皇后对汪绍有一种深切的情谊,毕竟汪绍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忽然意识到身边所爱之人都以我不敢想的速度离我而去,我抑郁至极,国子监也已很久不去,终日将自己锁在房里。
我把自己锁里面,汪纵被我隔在外面。
“莹莹,你把我一起锁进去。”他刚开始还焦急地找顾姨张管家他们来劝我,后来脾气被磨没了,直接坐在外面守着我,嗓子都哑了,还在跟我说话,一直说,他已经不像可以说出这么多话的小孩了,但他却正和小时候一样喋喋不休。
直到第好几日,他来了以后第一句话是:“莹莹!司佚来了。”
我半信半疑,收起那份悲伤,轻轻地走到门边偷看,果然看见司佚。但是很明显,司佚是被汪纵绑来的。我急忙开门,过去给他松绑,扭头看了眼汪纵,明明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我却下意识恶狠狠盯着他发问:“你干嘛绑他?”
我毫无血色的脸上有着这样恶毒的眼神,汪纵被吓了一跳,然后故作镇定,挥手示意侍卫给司佚松绑,怔怔地看看我道:“莹莹,那我先走了。”
我扭头看司佚,没有理他。
有时候莫名其妙的矫情就会将所爱之人越推越远,我们之间的情谊当然坚如磐石而且世上不会有第二人如此般,但是我总会因为一些小事就蹬鼻子上脸,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已经交代顾姨照顾好我就退后几步离开了。
司佚平淡地行礼,问道:“奴才得知赤霞山有一神庙,许愿皆能如愿,奴才可随小姐前去祈福。”
我走近半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道:“这等传闻,你应该向来不信吧?”
他垂眸不语。
“重要的是有人要你信么?”我问,他低头行礼,良久,缓缓脱口而出:“只是想随小姐走走。”
遥隔驾马车四个日夜的赤霞山没有赤霞,只有无边无际的雪景。傍晚时分,雪停的间隙有金色云光照耀,流淌于石梯千层,雪景上长长的队伍在我和他身后延展开来,风起,林间雪落,我们浴雪前行。残月升空,望下去满城灯火,他提灯伴我左侧,为我系上披风。
“是汪纵让你来的吧?”我看着他系披风问他。
他匆匆系好,退半步回话:“小姐既知,何须再问。”
我的郁结堵在心里,一丝侥幸彻底粉碎,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转身朝庙堂走去。
一行人先在一旁住下了,待明日一早祈福。
只身夜游赤霞也别有一番景色,天寒地冻,火把四起,也无须担心有野兽出没。
找了一处观景台,我四处走着,远处的火把还没有雪景映的明亮,崖边长着高高的梅花伸到了观景台旁,我循着梅香走去,忽然想起儿时父亲教过我的招式,我从头上取下金色发簪,长发散落,我手握金簪,在月色和雪景里,轻盈而苍劲地迎风出招,几招过后,我的眼泪忽然又冒出来了,好想,好想回到从前。
亲人离世之前,为何无法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呢?
我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环抱双膝,不知不觉就哭出了声,夜色寂寥,显得我的存在十分诡异。
哭消停后,我还一抽一抽的,起身与梅花作别:“睡个好觉。”
泪花还晶莹在眼角,转身我看见司佚抱着剑困倦地远远站在我身后。一瞬间我面红耳赤,急忙上去质问:“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吱声?”
他不经意间嘴角撇过一丝笑,然后看了我一眼,讽刺道:“花中奇绝。”转身就大步往回走。
我跑过去拦住他问:“你什么意思?”
他竟直接绕开我,边走边严肃说道:“大半夜别乱跑了,奴才困了。”
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怎么忽然间就没有了宫中那套礼仪,难道因为这不是在宫里?我想着还挺有意思的,跟在他后面就回屋了。
次日清晨,我们前去祈福,我叮叮咣咣一直问他许愿给菩萨说什么好呢,我说可不可以问菩萨,我能不能回到从前去?
他本来懒得搭理我,听到这句话突然抬头看我,眼神温柔,温柔到像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对我说:“小姐,换一个吧,我们不可以为难菩萨啊。”
他轻声轻语地,很少这样和我说话,我一度以为他讨厌我。
我点点头,靠近他一步,想多看一秒他温柔的样子,没等他退后,我立马转身跪下许愿说:“菩萨啊菩萨,希望历德贤的病能够完全好起来。”
本是计划山上待个三日便回京,但突然遇上雪崩,道路被彻底封死,这下不知要拖到何时了。
而越是被困在一起,我便越能觉察到司佚对我的疏离,于是我常拿着木板和宣纸就跑观景台去作画,有时下雪,有时晴天,有时雪花落在笔峰,有时梅花落在鼻尖。
这日傍晚,晚霞褪去,大雪纷飞,我在雪中作画,前几日司佚起码会来喊我回去,但今日雪这样大,他都没来,我心里恨恨想着:他竟讨厌我至此么?
匆匆画完,我已身覆厚雪,转身往回跑,见一旁林间有身影打斗,急忙过去查看,竟看见数十人围着司佚,那群人个个拿着武器,蒙面白衣,雪中实在难辨。
我从一旁拿着火把救阵,他见惊动了我,立马靠过来贴耳叮嘱:“暗器有毒,小姐快走。”
说话间,有不显眼的小箭镞朝他胸口飞去,我下意识地一个转身就挡在他面前,那群人似乎目标并不是我,直到我失去意识,他们还在打斗...
我在一阵剧烈疼痛中醒来,屋内有几位师太和小师父围着。我问师太司佚如何了,他从门外听见我的声音,立马大声回:“小姐,奴才无碍,那帮贼人本已全部活捉,竟都自裁了。”
我无力再接话,闭眼小憩。
门外许久才又传来声音:“小姐,你可好些?”司佚的声音有些喑哑。
“你进来就是。”我扯着劲儿说。
他顶着乌青的眼圈一脸歉意到我跟前。师太想说什么,见我摇头便出去了。
屋内就剩下我跟他。
“小姐救命之恩,司佚无以为报。”
“话本里不都是以身相许么?”
我躺在床上虚弱地说出这话看起来很割裂。但是他很明显心不在焉。
他神游似地盯着我的眼睛提醒道:“我是公公。”
“我知道!”我急忙回应,见他一脸避让,我闭眼小声气呼呼道:“谁在我面前我都会挡的,并非因为你。”违心的话一出,眼角就开始湿润。
“京城来信。”他颤巍巍抬起手,将信呈在我面前。
“你读与我听吧。”
他摊开信,面不改色地念:“莹莹亲启。”
停顿片刻,继续:“近闻赤霞山突发雪崩,惊恐万分。想你身在山中,不知可有避险之处,终日惶惶。赤霞山寒气逼人,恐侵你身,衣衫薄否?山中供养简陋,可曾妥帖?每日牵挂,不得片刻安心,唯盼你平安无恙。
此间...”
他略微停顿,我察觉不妙,他看我一眼,忽然扯了嘴角笑道:“宣王殿下的才情名不虚传。”
然后继续读道:“此间共赏月华明,千里相隔心相迎。月下桂香似雪凝,谁见画中故人影。冷清、冷清。
心有灵犀一点通,一纸书信寄暖情。愿叫薄命熬成灯,切切盼君归故程。莹莹、莹莹。
念莹莹安。
汪纵”
“你且回信,叫他不必担忧。”我笑,笑了伤口就疼。我疼地呜咽一声,司佚急忙上前,他表现出的全然是愧疚,仔细地观察,手指要触碰我却又不知所措地收回,急地他那睿智的眼神瞬间变得茫然起来。
“我去回信,然后喊师太进来。”他低头说完就往后退。
“别走。”我忍着疼提声喊了句。
他乖乖停下,将信缓缓收回袖袋。
“相拥可以止疼。”我看向他,期待他那一刻的反应。
他无动于衷,似乎习惯我讲话如此不着边际没有规矩。只是义正严辞地扔给我一句:“奴才不敢。”
良久,我盯着他看良久,除了深陷他的美貌,我更多在思考,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那么和谐,再见时他却换了副面孔。“司佚,为何?”不知道我怎么就轻松问出了心里的问题,我以为他会一头雾水。
“因为您是相府小姐。”
“相府都要没了,哪来的小姐!”我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一瞬间迸发的眼泪给他吓的都要跪下了,但是进过相府的人都知道,相府跪拜犯家法。
没有人知道我此刻的心境多么凄凉。身负重伤瞒着汪纵,屋外天寒地冻。单相思整日对着倾慕之人的那张脸,看一眼沦陷、看一眼又沦陷。人家却避之唯恐不及。
我疼的额头上渗满了小汗珠,微微皱眉,闭眼假寐。
“咬着。”他挽起袖子,半跪在床头,漏出纤长的胳膊到我面前。
我疼地落泪,一口咬了下去,带着见不得光的私心。传言手臂上谁留下了咬痕就是前世的情人。于是我无比用力地给他留下了一排冒血的牙齿印。
他没有怨言。
不知道是作为一个奴才没有怨言,还是作为对我的愧疚。
还是因为命运让我顺利成为他前世情人。
我一边思考一边盯着他冷漠的脸,看着他勾魂的眼睛,哀求:“好疼,你去喊文心师太吧。她懂些医术,还能想想法子。”
他迟疑起身,转身往外走两步,又转回身来,看我,我们四目相对,我的眼泪已经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想念爹娘,他的目光跟他冷漠的心一样在凌迟我青涩的倾慕。直到,他一个跨步走上来,没有任何迟疑地,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的木讷、娇羞、心动、难堪、疼痛、悲伤...一瞬间融为一体,叫我不能动弹,只能闻见他脖颈间沉沉的石榴香,奇特地勾起我与他初次见面的回忆。我的手轻轻环住他,心跳分两拍,一拍是心安,一拍是心惊胆战。
“你好些了么这样?”他的声音很轻,从我耳边传来。
“嗯...”不争气的脑子已经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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