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郡主府门口被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无数人挥舞着双手扑在禁线的前端,个个是粗布衣裳灰头土脸,有人一只脚上有草鞋一只没有,放眼望去,还有年迈拄杖的老人,抱着孩子的妇人···这群人看打扮也知道不是京城人。他们都来自皇城之外的贫瘠之地,大多人是这辈子第一次来到皇城,这处于太元心脏,与他们本八杆子也打不着的地方。
“老天开眼呐!郡主殿下救了我们南方整整十三县的人呐!却要被降罪杀头,公道何在啊,老天爷啊求你开开眼吧!救救郡主殿下吧!!”
外面的人囫囵高喊哭叫,如潮水向前拥来。眼见要冲破禁线,又一队皇城禁卫连忙来镇压,赶来的官兵一下又一下地用手中剑柄重重砸向试图冲开禁线的人群,可人潮不怕死似的往前持续拥涌。
府门打开,人群见薛长平终于从府内露了面,骤然一片噤声。
一汉子见机立马扯起嗓子吼:“郡主!郡主!我是嘉善县的曹三!嘉善县的!特来京城谢谢您的大恩!若不是您救了我们,我这断了手的残废早就被官府的人埋在河堤里堵水去了!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永生难忘!永生难忘!!”
薛长平闻声望过去,朝那人点点头。她并不认识那个男人是谁,但记得十三县里,确实有一个叫做嘉善。
“郡主!郡主!”一个妇人紧凑着跟上喊话:“我男人就是您救下的!他那时候染了瘟疫只剩了一口气,亏您的药还有粥饭,我们一家才了活下来!我男人腿不行留在了家里头,我带着孩子来看您!您一定要好人好报!我们江宁的百姓一辈子感念您记着您的恩情!”
江宁——那是瘟疫非常严重的一个地方,她们都活下来了,真好。薛长平干涩的唇微微上扬了些。
这些灾地的百姓来到京邺的人数远比任何人预料的都要多。他们听闻郡主要被处死的消息,从千里远的地方拖家带口,能来的都来了,不管怎么说也要见上郡主一面,当面感念郡主救命之恩,为郡主鸣不平。
其实夏季南方洪灾淹堤毁田其实并非罕见事,几乎年年都有,朝廷也会照例派遣官员前去赈灾,但却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他们。若不是因为薛长平,因为救得及时彻底,恐怕他们今日都无法站在这里。而救治完这些灾区之后,薛长平又匆匆跟着老师去了南海的案子。这些灾民甚至都没来的及道谢,但这恩情,是无论如何都铭刻在了所有人心中。这些地方的百姓,对他们好是能叫他们记一辈子的事,更不用说救命之恩,子孙后代口耳相传,甚至能记上世世代代。
耳边是四面八方百姓的道谢,哭声埋冤申诉不绝于耳。不过人群中也混有不少来看热闹的京城人。
京城人都在京城中过着快活富足的日子,对外边的事向来关心的少,甚至不如对茶社新出的说书关心来的多。
有人嘀咕:“话说这郡主获罪斩首好像是因为欺君冒名顶替郡主身份吧——这些人都在说什么哩?”
“放屁!什么冒名顶替!一般人要真是来冒名顶替,早就在郡主府里享受荣华富贵了!谁还会跑去南边那么穷的地方,还冒死去偷太子印,就为了救那些穷人!不是嫌命太长,吃饱了撑的吗?”
方才说话的人闭了嘴。
又有人问道:“当真?”
“你不知道?那十三县全都是荒县,住那儿都是种地的,去年夏天发大水,田地被洪水淹了,房子也被冲走了,死了许多人,周围邻县只管自己,都说什么有心无力,不救人也不借粮食,是郡主偷来太子印鉴写了十几封调令,调兵调人才救了十三县的人。”
“是啊,听说洪水之后那地方又闹瘟疫,也是郡主掏钱,听说还亲自拿刀架在那些一毛不拔的官员脖子上才筹来了钱粮,又是发粥又是发药的,以往官府要是你病了就直接埋了,谁还管你!因为郡主,这才许多人都活了下来——”
“天呐!苍天开眼!我太元不能没有郡主!——”
“诶诶!我还听说呢,这郡主南下的时候手撕了个大贪官,还有!年末的时候不是和西边打起来了吗,听说这郡主神得很,还跑去参军呢······”
“唏——一听就是吹的,怎么可能那么厉害?她要是还能带兵打仗我还能上天哩······”
“爱信不信!反正她做得都是好事,是个好人,不能死!”
“是啊——”
原先仅仅只有从外地赶来的百姓在嘶声讨喊,到后面,一些京城人跟着一起愤愤不平地喊起来,声势从郡主府到午门前越来越大,一波盖一波,一层掀一层。整个午门前的长街都回荡着“苍天开眼!救我郡主!苍天开眼!救我郡主!”
监斩官见了从四面八方堵上来的民众,气得拍桌站起,尖嗓怒喝:“这群刁民!简直目无法纪!”
周围坐着的其他官员都慢悠悠呷茶,其中一个放下茶杯,哼笑:“你急什么,反正这些人也拦不住这砍头的刀,时辰一到,斩了就是。要是有人敢误斩,依律斩立决!”
那监斩官一听,笑着哼了一声,这才坐下,冷眼看着下面闹哄哄的人群。
张天正将人押到斩首台前:“上去吧。”
薛长平没回头也没作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斩首台。
午门前的风今日格外地大,浑浊的天空下断头台的肃杀之气在冬日愈显冰冷无情。薛长平站在台中央,面向着台下的所有百姓。按规矩,上了断头台的都是罪人,戴罪之身必须跪下。百官私底下闹哄地很,却没人敢上去真叫薛长平跪下的,只借口说什么毕竟曾经也是郡主的身份。更何况是将死之人,半个死人的面子也不是不能给了。只是阴沟里的老鼠没这个胆子罢了。
薛长平的头发被一根木簪利落地盘在脑后,前面两缕发须随着风,向着一边微微扬起。台上坐着各色袍子的官员,个个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却在迎视薛长平目光瞬间,眼里闪烁躲避的惧意。台下则是喧乱哄嚷,有为她一遍又一遍求情哭天喊地的百姓,也有冷眼旁观纯粹看热闹的路人。
一般人上了这断头台,早就绝望地面如灰土。人还没死,头还没掉,心里就一只脚迈进阎王殿。毕竟谁能挣脱天子要杀的圣旨。
薛长平面不改色,只是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
百官要她死,百姓要她活。
从前,生死从来不是她自由做主的事,家乡荡尽,遍求寻助无人在意,朝不保夕,一条贱命只是腰上一袋不值钱的东西罢了。生死都不由己,哪还有什么做人的尊严。
曾经不是郡主的身份,一直觉得自己活在深渊之下的污泥里。如今也没有了,那道深渊却不复存在了。
“啪——”一道案板拍响桌面,惊惧四座。
“你可认罪!”监斩官厉声喝道。
“什么罪?”薛长平抬首淡然反问。
“你冒名顶替北平郡主乃欺君之罪!你仗势欺压一方官员乃滥权之罪!你偷盗太子印鉴调兵遣粮乃大逆不道杀头死罪!你还偷名换姓瞒天过海私潜军队,是罪!上!加!罪!”
薛长平无谓一笑,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冒名顶替欺君是我。世道不公不能还我公道,我就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棒打狗官滥权是我。地方狗官自以为是一手遮天,盗女子功绩以霸权压人!我就为女子讨一个公道!”
“调兵遣粮盗印是我!大逆不道也是我!赈灾官员滥杀灾民私吞灾银,邻县同胞袖手旁观自私自利!我就为贫苦百姓讨一个公道!”
“化名参军还是我!西蕃犯我地界,家国有难怎能无动于衷?我出谋划策助我太元大军生擒敌首退敌千里,有功无过——”
“如此——何罪之有?”
皇宫。
太元帝负手站在大殿之上,深浊眼眸中神情难测。
殿前跪倒着一片,都是来求情的。
尉迟家的三将全部跪伏在地,尉迟芸昇难得神色焦灼:“陛下,薛长平化名参军虽有罪,却是我西边战事最后告捷不可没名的功臣!她出谋划策,一心为国——若不是她,这场战打不打得赢或许都要另说!功过相抵也罪不至死——
“求陛下开恩,饶她一命——”
尉迟林听到尉迟芸昇的话,闭了闭眼,却并没有打断女儿。这话说了陛下绝不会高兴,但要救人又必须这么说。话里意思仿佛没了这薛长平,太元无人可用了。虽不中听,却又不假。连他这条命都算是薛长平救回来的。当初薛长平只因尉迟绛睿的一封信便从千里之外的东南金苏不休不眠横跨了一整个太元奔赴西边,智解西蕃毒计。若不是她,太元这一战必输无疑,更不用说扭转战局反败为胜——她于尉迟家,于整个太元子民都有恩,所以哪怕犯了圣上忌讳,这情他们尉迟家也必须求。
太元帝揉了揉眉心,目光看似无意地落在了一旁静静候着的靖渊王范逸身上。
范逸低眉神色恬淡,音色温润,依旧不急不缓:“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她虽有功,于百姓有情,但错了就是错了,法不容情,今日若是恕免,他日逾法者更多。”
“望,陛下三思——”
底下跪着的尉迟绛睿听罢心底怒气直冲头顶,正想反驳却被自己父亲暗地拉住。尉迟林警告的眼神意味明了。靖渊王,不是他能顶撞得了的。
跪在另侧的左相谭佑铭微微起身奏道:“陛下,若是当真杀了这薛长平,恐怕民间怨声太多啊,我太元大战将息,经不得太大风波和内乱了,安定民心,休生养息方为根本——”
右相王元良立即跟着复议:“左相所言极是,陛下不用管这小小的薛长平,可国事体大,长远来看,这薛长平恐怕不能现在就这么杀了,若激起民愤,到时候外敌卷土重来我们太元危矣!人可以不杀,罪却是可以另治的。”
太元帝背过身,负手不再说什么。
范逸不动声色,漂亮的凤眸轻轻地扫视了这一圈替薛长平求情的人。可真是叫人意外,这薛长平不在京中大半年,却能叫这些位高权重的老家伙纷纷替她说起话来。范逸心底轻笑,她能侥幸活到今日,是他原先小瞧了她,放任她长成今天的模样。但这一次不同了。
他要她的命。
这次对弈,生路毫发无遗全部堵死。她还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能再次死里逃生?
皇宫内外,一半死寂,一半焦灼。
距离行刑只剩一炷香的时间。
薛长平站直在断头台的中央,肩压沉铁,腰不曾弯过,头也不曾低过。
台上的风越来越大,不由眯了眯眼睛,晦明的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忽明忽暗地刺进眼里。她微微仰头,今日皇城这鬼天气和北塞倒是像得很。随即轻轻吸了口气,像是在笑。
那个曾经在北塞喝西北风,每天想着怎么多吃一个馒头,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的薛长平,想破脑袋也不会料到自己竟有这样一天吧。
薛长平眼底浮现浅浅一层笑意,肩头一松。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她就会一直走到黑,百死无悔。
日光再次被云层遮住。
薛长平收回视线,目光沉静的有些离谱。
但只要她不死,就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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