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严奕星时,他垂着头,分外沉默。
我有些不礼貌地在心里推测了一下他被拒绝了多少次,后来大明星翘着二郎腿一边打游戏一边笑眯眯地随口道记不清啦,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十几封拒绝邮件,搞得我后来看到邮箱界面都害怕呢。
那时候正是AO崇拜最为兴盛的时候,那些人坚信Alpha与Omega更为高等,这种思想渐渐蔓延到了社会各界,演艺界当然不能幸免。
区区一个严奕星和他的热爱,又怎么能和潮流逆行。
我打量着这昔日红遍大江南北的童星,他似乎被这接二连三的拒绝打击得不轻,柔软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视线也不自觉地下移,不愿意和我对视。
我问了他很多问题,最后一个问题落下后,我用黑笔不紧不慢地点着记录用的笔记本,认真践行着李复尧教给我的面试小技巧。
对面的人似乎越来越坐立难安,他看了我一眼,眸子灰闷闷,眼中莫名带着一股失望。于是我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神差鬼使地停下了手下的敲击,问:
“……为什么说想要做我的艺人呢?”
几个月前我手底下的两个艺人刚跳槽走,我在业内的境遇比查无此人还要惨——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陈氏那边还在若有若无地打压和排挤我,跟着我都不是查无此人地从零开始,而是要从地下十八层开始。
可是这个曾经的童星是自己找上我的。急急切切地说了姓名、身高、体重、才艺学历和以前当童星的经历,接着便用一双狗
狗眼有些忐忑地问我:
“我能当你的艺人吗?”
可是怎么会有人想当我的艺人呢?
对面的人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带着些私人情绪的问题,也许是从我虽然经过了李复尧紧急培训但依然非常糟糕的面试技巧中发现我原来也只是个不成熟且失意的经纪人,他眨眨眼,眼里闪着光:
“我以前见过你当经纪人时工作的样子。”
他第一次在面试里稍稍放松下来,那时候他还完全没有日后大明星的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连跟我说讨巧话都带着一点紧张,不自觉看过来一眼,对视上后又有些青涩和生硬地避开。
他声音很轻,虽然是讨巧话也能说得认真:
“我好久好久之前就想当你的艺人了。”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于是落魄童星和被打压的经纪人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开始合作,这看上去似乎是个美好童话的开端,从此两人走向人生巅峰,就像是圈子里所有小明星们曾经梦想过的那样,但事实哪能如此简单。
我本以为磋磨走了前面的两个艺人,陈氏总该对我有所放松,但严奕星仍然被人处处打压,面试得来的机会也要被人夺走,最难过的时候我和他两个人在片场等了十几个小时才等到他作为一个小配角出场,他搓搓冻得发白的脸颊,对我露出一个如常的笑容,说姜姐你等等我,结束了我请你吃饭。
我看着他穿着粗制滥造的衣服,顶着不堪入目的妆容,说着滑稽可笑的台词站在光风霁月的主角面前扮演最最浮夸最最老套的路人反派,导演指着他的鼻子横眉竖眼地骂龙套都演不好的废物给我滚出去,他还是微微笑着凑上去说您教教我吧。
龙姓的导演水平挺高,电影电视剧都挺叫座,就是不知道几个月前和如今对我艺人的刁难究竟是因为他真的精益求精看不上一般的演员,还是因为他大部分作品的赞助商上都写着陈氏企业的名字。
我攥攥掌心,遍体生寒。
下了戏,他顶着一张红里发白的脸四处鞠躬道谢,工作人员笑着喊他帮忙一起搬器械,三四个人才能搬得动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他一个人的手上,他脸色一白,不由自主地失了笑意。
我那时做经纪人做了多久呢?十一个月,资历浅得像旱季的池塘,一脚踩下去脸脚脖子都不担心被淹到,一个人带着严奕星到处跑,也难怪他们根本就不怕被我看到。
我让严奕星把东西放下,“砰”的一声,那人不满皱眉:
“哎哎,干嘛呢,器械坏了你赔啊。”
我“咔嚓”拍下他的工作证,晃了晃手机屏幕,滑动着让他看清我拍下的几张照片:
“我还不知道我的艺人什么时候成了片场里的工作人员,你不是专管器械的吗,负责的东西出了问题又关我的艺人什么事?”
淤泥地也没有任人践踏的道理。
他变了脸色,嘟嘟囔囔地喊其他人来搬了东西,嘴上念叨个不停,时不时回头瞥我们一眼,想来不出一日我和严奕星的“恶名”就会传遍整个剧组,几日的鞠躬弯腰瞬间就化作泡影
——你看,就是这样的。
我站在原地出神,严奕星却拽拽我的手,冲我笑笑:
“谢谢你呀姜姐,我请你吃饭。”
近了才看见,原来那红里发白,红的是妆容,白的是脸色。我们两步行走了一会儿,他老在我耳边说话,叽叽喳喳地仿佛刚刚在片场嗓子都哑了的人不是他,我拽着他在路边停下,在他疑惑的目光下指指小摊:
“那你就请我吃烤红薯吧。”
“别给我省钱呀姜姐,”他习惯性地对我笑笑,话音却在我的目光下越来越小,“我这几个工作也是有钱拿的……”
他闭上嘴,挑了两个烤红薯拿在手里,等在路边找了地方坐下才把其中一个给我,我拿在手里只觉得仍是滚烫,不知道他刚拿到手里时又是多么烫手。
我那时也只带了严奕星几个月,但已经察觉到了他身上那有几分奇怪的耐痛性,我把红薯换了一只手拿,还没出声,先被他打断。
“你刚刚的样子我以前见过,”他剥开最上面的一点红薯皮,抬起眼冲我嘿嘿笑了两声,目光相接后那眸光又忍不住颤了颤,路灯下竟然显得有几分羞赧,“没想到我也能体验一次。”
“也不对,应该说没想到……”
尾音含糊起来,他埋头啃了一口红薯,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要说出口的话卡了壳,这是他第二次说以前,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却根本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他。
但应该是在以前我还带着手下那几个艺人的时候,严奕星曾经看见过我。
我放下这件事,抿抿唇:“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他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我吓了一跳,连连拍他的后背,严奕星好容易缓过来,转过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明明应该感谢你才对。”
“就算道歉,也应该是我来道歉……”他顿了顿,眨眨眼,睫毛轻颤,“我本来以为,小时候出了名就说明我是有天分的,原来根本不是这样。”
“是我太过自大,嚷嚷着要你带我,才让你现在进退两难。你特别特别好,如果当初你签下的是Alpha或者Omega,也许早就红了。他们刁难我,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怕让你失望,让你……”
红薯皮被剥得差不多了,金黄柔软的内陷露出来,甜蜜的气息隔着一个人都攻占了我的嗅觉,温暖的热气在这寒冷的夜里蒸腾,他拿着红薯的手却跟被冰冻住了似的,语气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失落和哽咽。
我想这大概是我职业生涯最难忘的场景了,下一秒就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红薯往他嘴里塞了塞,言简意赅:“吃。”
“我向你道歉拖累了你,但是从来不后悔签下你。你明明根本不是一无是处,为什么要因为挫折和打击也开始处处贬低自己、怀疑自己呢?”
严奕星愣愣地咬了一口红薯,我看着他,慢慢道:“你知道锚吗?”
他看了我几秒,眼中突然迸发出一点光彩,没说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继续:“船在无边无际地大海里行驶,只有锚才能让船停泊停稳。我喜欢给自己找锚点,就算我手底下的艺人全都走了,但只要锚点还在,我就知道自己不全是错的,知道自己不是一无所有。”
“怎么样?要不要也给自己一个锚点?”
——
因为刚刚的谈话触发的记忆归拢,我回过神,看向面前的严奕星,他经过刚才的倾诉显然心情好了不少,电影一秒开大了声音,轰隆隆地吵得我耳朵疼,转来转去地拿水果拿零食全堆在了我面前,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快吃啊快吃啊。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调低了一点声音:“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就走了,三天之后面试,我来接你。”
“这么快就走啦。”他哼哼唧唧,不甘心地站起来送我,身上似乎一点也没有几年前那小心翼翼又暗淡的样子了,我犹豫了一下,终于问出了我一直很想问出的那个问题:
“所以这几年,你的锚点改变过吗?”
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房门,两只琉璃珠一样的黑眼珠本来正带着笑意地看着我,此刻似乎怔住了一下,然后微微一动,更加细致专注地捕捉住我,像突然发现了猎物的捕猎者。
“那你呢,有改变过吗?”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口中好似漫不经心地问出,看着我的眼眸却丝毫没有放松,于是我莫名察觉到了一丝奇怪的气氛,轻咳一声,下意识转移话题:
“不说这个了,对了,你应该见过李池吧,他说……”
“李池?我没见过他啊,”他扬眉打断我,眼中是真实的惊讶,“就是你那个男朋友?”
我带了严奕星这么长时间,他们怎么可能没见过面,一句“不可能”就要脱口而出,我一下又顿住。
记忆中,李池和严奕星似乎真的从未碰过面,他每一次的露面严奕星都恰好不在,就连我和严奕星啃红薯的那个晚上,他也是在严奕星离开后的几分钟后才出现的。
……好像特意挑选了时间一样。
我一时被这种细想起来十分不可能的巧合惊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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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露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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