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林辜月起早了,还犯困着,拖鞋穿了一只,另一只找不到了,刷好牙,和镜子那双连续两个早晨都肿成柿子饼的眼睛对视,猛眨两下,试图用毛巾扇醒自己。
失败,收获了半张发辣的脸。
她眯着眼,回房拎书包,然后摸去客厅的橱柜,准备找面包吃。
“煮了粥,你喝了走吧。”
林辜月算不明白,有多少年没在早饭时间碰见妈妈了。
妈妈做的早饭是虾皮芹菜粥,林辜月默默地拨开芹菜,妈妈发现了,声音拔起来:“你都多大了?还会挑食?而且,怎么又不记得穿拖鞋?”
说着,妈妈把脚上的拖鞋踢给她,自己光着脚坐到一边。
“你这眼睛怎么回事?病毒感染了?看得清吗?家里也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让你摸了再去揉眼睛吧?你昨天上课去哪了?”
“没,就是熬夜看书了。”
“什么书?”
“……”林辜月赶紧多扒了两口粥进口,吃到了一大块没化的盐巴,硬生生吞了,若无其事地去门口拿鲜牛奶,“《围城》。”
走回来看见妈妈在手机里翻那份岑阿姨新批过的书单。妈妈碎碎地说:“你这人就是不长记性,小岑不都和你讲过了那个吹笛子的人的故事。书是笛子,那些作家是吹笛子的人,你这种自以为是爱文学爱读书的小孩,最后就会变成老鼠或者丢魂的小孩,看你今天就是这样,魂魄全被勾走了,别人吹什么你都跟着跑,哪天被引进山洞里,一辈子困住。”
林辜月昨晚当然没看这本书。
但是她此时真想辩论,好歹钱钟书也是岑阿姨钦点过的安全的吹笛人。何况,让人迷失的从来都只有生活,书何其无辜被当作失魂落魄的借口。妈妈睁着这发瘟两天才回神的通红眼睛,眉间肌肉已经疲惫到难以发力,拧不起来了。妈妈就从不看书。
林辜月喝了口牛奶,呆滞住了,勉强让睡眠不足的大脑运转着。
妈妈用勺柄敲她后脑勺:“一天到晚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话是不会应的,吃个饭也光顾着发呆,盯哪儿就是不盯饭碗。现在把手机拿出来,我这几天都忙着没空查你。”
林辜月交出早就处理干净的手机。
亦如诚实从来没有让她少挨一顿打,她们强演的尊重无关信任。
这时候,她重新产生一种被妈妈当成小孩的感觉。
归根结底,被当成小孩的感觉是被管教、被宠溺的感觉,小孩无论做什么都是小动作。很早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已经不认为这算什么值得感到幸福的事情了。她期待被当作完成式的人类来对待,而不是待耕耘、待培育的脆弱土壤。
但无论如何,这些机关枪式的语言都代表从今往后的夜晚,妈妈已经不会再喝酒通宵了。林辜月也不必再为了那根无形的脐带,感同身受,跟着流泪熬夜,回忆从前。
而这一点是否真的是一件积极的好事,有待商榷。因为这也意味着,妈妈又要再次从她自己的生活里抽身,把情绪拔出来,插进林辜月她这片土里。
对比之下,林辜月宁愿希望妈妈为她自己流泪,而非为林辜月笑。
此时,妈妈又打了她脑袋。
“到底能不能专心吃饭了?”
妈妈没把她的手机查出个所以然,萎靡两天的精气神此时正复苏,急需发挥,却没找到她什么小辫子,仿佛不甘心般地,再三问文理分科的意向表带了没有。
林辜月昨晚睡前便时不时爬起来检查,如今妈妈问了,她又检查了一遍。
“带了。”
她预备要去美国留学,普高分科对她的影响不是决定性的,甚至可以说,几乎无关痛痒。她的语言早早达标,学习底子好,其余的标化成绩基本不太愁,中介花言巧语再分析一通,林辜月的文书唯一的短板就是课外活动还不够亮眼。
——原先妈妈不允许她去做学习无关的事情,譬如话剧社社团活动,譬如每个月跑一趟张校长的慈善小学主持阅读写作会,但中介表示:“这种特别的社会经历,很有价值,很讨喜的呀。”妈妈就不再阻止。
所以,与其在理科班被平均,不如回归文科,拿着拔尖的校内成绩,还能优先参与省市级的英语演讲和辩论活动,云江一中队向来在省里名声响亮,争个一二名手拿把掐,林辜月选文科更有机会为文书页面添光。
林辜月对自己的将来很上心,燃着势必要念到梦校的斗志,高价请来的中介和顾问的话听得认真,但事态愈演,她愈觉得不对劲。
她越来越难说服自己这是一条符合理想的路,与此同时,她也开始猜不准将来某个瞬间的自己,会不会感恩这些编排和雕饰,感恩那些原本细小、柔软的经历,被添油加醋地打在了在文档上,和刻意刷来的奖项和成绩一起,成为一段璀璨夺目的履历,使她这个人可以被评估得更具含金量和竞争力。
她无比悲伤。
——为什么她在成为自己最喜欢的人之前,要先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无论是参加话剧社、主持阅读会还是选文科的理由,分明都不止如此。哪怕梁好在信里安慰,“目标实现最重要,姐姐念文学专业也是我的梦想”,林辜月依旧悲伤自己需要先标准化、功利化、格式化,才能够离最真挚的梦想近一点。
那个“不止”,对她来说很重要,她此刻的本心也很重要。
上周爱老师在班会课发分科意向表,仿佛随口一提,说下学期继续当班主任,将升到高二带文科班,准备了《史记》评讲,会细致分享。爱老师虽然人凶性悍,教学水平和对文学、历史的分析赏别能力无可比拟。二班同学一边骂他的皮带叩桌的声音太响,唾沫太多,一边笔记抄得一句不差。
盛放在私下,极其对付不来爱老师,但一听这件事,快要摇摆到理科的心也爽快地飞到文科。
后来听说她们班是几届以来选文科最多的一个班,更后来,大学毕业,都读研读博或工作了,在同学聚会,已然成年十多年的诸位,当年唯唯诺诺地抄笔记,现在都有胆量拍桌,通红着脸说:“如果不是爱新觉罗,谁会踩文史哲这个坑。爱新觉罗把我们全害了。”
爱老师那时头发稀白,刚从医院出来,喝着口淡茶,说:“关我什么事,是你们自己被历史吸引了,这热爱是命中注定的。”
话语一出来,桌上一堆人不分性别地抱头痛哭,终于承认就算不挣钱也还是爱历史爱文科啊,再来一次还是会这么选,接着一堆不堪入耳的脏话,说怎么快四十了还在讲热爱这一套。
林辜月坐在角落,看着他们,宣阳和盛放分别给她递了一张纸。她当然和那群嚎哭的人不同,她离历史已经有点距离了。
可她真想把爱老师的这句话穿越时空,送给十六七岁的林辜月。
“你不是站在人生的十字岔口,权衡利弊地做出选择,而是自由地被文科所吸引。热爱总是命中注定地将还以热爱。”
林辜月把文科意向表传给学习委员桌上的那一瞬间,总怀疑自己幻听,望来望去,只看到爱老师锋利的嘴。
遂又被嫌道:“林辜月你到底在瞧什么,整天和宣阳两个都是,懵懵的没睡醒的鬼样。”
林辜月默念,她是真没睡醒。
这一天注定鸡飞狗跳。第一节和第二节课被拼在一起,组成数学模拟考,有种要劝退所有报理科的即视感,两个小时班里都唉声叹气,动不动撩笔揉草稿。这张卷子老师改得飞快,第四节课就发下来了。
林辜月考七十八,宣阳考五十六。
盛放在隔壁组回头,比口型说自己考了四十分。三个人看着这成绩猛乐。
她下了课,被数学老师逮去办公室。
林辜月忐忑,以为是考了不及格还不知悔改,被抓典型,结果老师说她这张卷子考全班第一。
她一下子安心且自满,故作谦虚,摆手:“我做选择题运气还可以,而且因为时洇没来,不然她肯定及格拿第一。”
“就要问你呢,时洇今天怎么没来?分科了知道要躲我了?”
“没有没有,她周末一直发烧,生病了。”
“她到底为什么不读理科?”
“她大学想念新闻。”
“新传文理都收的呀。”
林辜月真的也不完全能明白。
老师继续问:“总不能因为你吧,你去读文科,她就学着读。”
林辜月吓一跳:“那不可能。”
老师是一个惜才的人,穿过林辜月仿佛看着时洇,像一个贤臣看着自己的昏君,默然久久,最后摇头叹气:“和这十几岁小孩说这些话太现实和残酷,但梦想真的只是梦想,人在分岔路永远要选自己擅长的,或者家里可以提供资源有背景的。她高二如果想转科,你一定带着她立马找我。太糊涂了这小姑娘。”
林辜月到食堂门口,看见盛放把一个黑色钱包交给任朝暮。她挪了视线,随手举起语文书,把《赤壁赋》挡在脸前,装成路人,绕道过去了。
找到宣阳,他帮她们都占了位拿了饭,也不急着吃,专注地看书,说:“我上次背书还是半期考的时候。早知道我也跟时洇一样,请假算了。这下好了,早上挂数学,下午挂语文。文理都别读了,回家找我爸学炒菜,以后来一中食堂做饭。”
“那也得抡得动锅。”
盛放不知何时出现,坐了下来。
林辜月莫名浑身发毛,感到一阵恶寒。
她回头,是衰鬼任朝暮。
任朝暮今天看起来不盛气凌人,格外好说话的模样。但林辜月又不是时洇,她只会觉得温和版的任朝暮是老鼠夹上的芝士、陷阱前的烟雾弹和绑在驴脑门上的胡萝卜。
“时洇今天没来。”
任朝暮还没挨到椅子,林辜月立即道,生烦他在这里多逗留一秒钟。
他并不感到意外,稳当坐下,抬眼:“我是来找你的。”
一个帅气男同学和一个漂亮女同学面对面在食堂吃饭,侧目的人没有感觉到具有青春气息的暧昧,而是毛骨悚然。
宣阳和盛放看了看他们,往旁边挪了两个位置,识相地离他们俩远一点,免得火药碎片不长眼。
林辜月等着任朝暮先开口。
他识相,并不作多少停留,直切主题:“当时给时洇买药和买零食一共九十五块五,向秋澄没准备作为话剧社活动报销,你让时洇转给我。”
林辜月微微睁大了眼睛。
可以断定,此人人品的下限毫无下限,她难以言喻此时的震惊,嗤笑一声,傲慢道:“一百是吗,我转给你。”
任朝暮反手扣住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机。
“不是你给。”
“要钱的话有什么区别。”
“……”
任朝暮眼神一暗,不作反驳,起身欲走。
林辜月冷冷道:“任朝暮,你至少不该在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做这种事。”
“她生病了?”任朝暮看着她,又看了一眼盛放,忽地恢复往日固有的嘲讽语气,“又?她究竟要生多少病?”
一个不锈钢勺子正中任朝暮的太阳穴。
那天中午,任朝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从容地走了。
“你肯定下狠手了,因为他一出食堂就在揉脑袋。”宣阳评价说。
“然后林辜月满地找勺子。”盛放说。
他们当天没打扰病休中的时洇,第二天看到她活蹦乱跳来学校了,才和她说完全过程。
二十四小时过去,林辜月愤怒不减,时洇一句话就熄灭了她。
时洇伸懒腰,打着哈欠:“噢,可能因为我把任朝暮删了。对了,通知你们一声,我打算把自然卷留回来了。”
宣阳瞥了她一眼。
“早说了,你用不着。”
“要你管。”
他们仍闹着别扭,这学期都没和对方说过完整的好话。
宣阳这次懒得争,望着操场另一端的树,语气平淡:“别人的光临可不会让你蓬荜生辉,你本来就……”
时洇的脸蛋一皱,突然什么面子都不顾了,扑过去,在他怀里大哭。
“你是不是要说我本来就是个大灯泡?”
“……在发光。鼻涕,你别趁机把鼻涕抹我身上。”
宣阳大叫,钻出时洇的手臂,时洇的泪水糊着脸,蒙着眼睛到处追,林辜月和盛放嬉笑着躲开这俩人的跑跑抓。夏日的树荫把他们的都校服滤成澎湃的绿湖,红色的花苞落下犹如鲤鱼驰游。美不胜收。
所有名字都是少年时期的等式符号,而他们剑走偏锋,未必求解。
林辜月看着时洇,她的脸蛋还是粉红如霞,泡过泪水的眼睛还是闪闪发亮。远处的云朵仿佛海涌。他们依旧站在青春里,没有什么需要被怀念。
学校操场的那棵树后来开满了红花,时洇还是选了文科。
期末考复习比起任何暗恋,都更像一场值得被关注的感冒。操场旁的他们,身上曾经流着无边的湖水和顽强的红色鲤鱼,那个诗境一般的下午,和张张卷子一起,快乐地翻篇。
林辜月在那段时间喝腻了奶茶,但是和他们一起,从吃旺旺黑白配到迷上百醇夹心饼干,每天都在一边掉渣一边扫地。没人再吃好多鱼。四个人结成一团很碍眼,屡屡被爱老师点名,于是最后一节班会课全被罚上台,表演校报朗读。
林辜月读的是最新的那一张,其中有一句学生气但具有活力,她很喜欢:“……红日低照,风拂眼梢;一曲行囊,一路风尘,一夜好梦;你在朝阳初生时踉踉跄跄,而我在灰尘仆仆中万丈光芒……”
她读完转身,看到时洇推搡盛放,盛放笑得很美满。
高二生搬离校区的那天下了瓢泼大雨。林辜月在浅灰色的雨帘中看到一抹金光,像极遥远、极小的太阳。白色的群鸽艰难地飞行,仿佛撕成碎片撒向前方的日记。缀满红花的树冠像老旧的灯笼,若隐若现。
她说:“我总觉得,如果很多年以后,再来问我们一次,首先我们会认为文理分科不是一件大事,其次我们还是会赞同今天这个选择。”
是否天赋异禀又是否真的令人惋惜实在难知。但林辜月知道,至少,现在的选择一定让当下的自己心安。
“长大后的我们没准比现在的我们更信任我们呢。”
时洇问:“干嘛突然绕口令,因为叶限死活不去艺考吗?”
林辜月点头又摇头:“还有你啦,数学老师又来找我了。”
时洇说:“那你帮我和老师说,我不糊涂。我绝对不会后悔。”
林辜月说:“你自己去讲。”
她们离走廊栏杆远远的,生怕雨水把胳膊沾湿了,却仍然感受到雨点漂浮在脸上的丝丝冰凉和湿润。她们迢迢地看见,任朝暮冒着雨,帮好几个人搬书。他身旁总有人帮忙撑伞。
林辜月说:“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任朝暮路过篮筐却没有做投篮动作。”
时洇大笑。
然后她说:“我得去买把伞了,不能每次下雨,都等着别人来给我撑。要不是盛放和我说,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居然一直以来连把雨伞都没有。”
“是吗,那在那之前,”林辜月变魔术似地撑开一把蓝色的折叠伞,“先用这一把吧。”
时洇抱着那把小伞,风风火火地冲去找盛放,把一个金色的相框塞进她怀里。
盛放低头一看,正是印刷着她文章的那两张校报剪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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