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运动会的那一周,林辜月时不时会想起肖铭的疯话。
于是她常常在上课下课的间隙,抬头看窗,却并没有见到过叶限拿着水杯路过。
果然,肖铭说的话没有一句可信。
尽管如此,林辜月仍旧望着窗发了很久的呆。上课铃响,她伏向桌子,闭眼前,看到有一粒黑色的橡皮屑,在她的夏季校服的短袖口上挪动。再细看,其实是一只黑色的小飞虫。
她一扭头,用头发拂开了。
一年年,夏天都在拓展它的时间领土。
今年夏天又提前。运动会那天,他们去市体馆,顶着烈日跳操、走列阵、看开场演出,头发滚烫。作业摆在膝盖上,被光炙烤得看不清字。为图点凉快,一把把遮阳伞撑起来。老师说红的花的绿的,很不规整美观,必须全收起来。
烈日卷土重来,林辜月低着头,眼睁睁地看着热敏纸上的题目消失。
直到有人中暑晕倒。在救护车开过来之前,老师说,现在收到通知,有伞的全部把伞撑起来,否则扣班级分。
担架在人群和伞群之间,犹如不翻面的扑克牌。西洋乐团在场上演奏,旗面在跑道上由升旗手举起,平整撑开,向右游移;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担架向左滑行。
夏天是青春期的噱头。
其实他们都恨死夏天了。
隔天,林辜月学聪明了,把题目全拍在手机里。整整一天,除了学习,她唯一干的事情是听盛放碎碎念,祈祷去比赛的宣阳别死在体育场上。
本来这种事情绝对轮不到宣阳。但爱老师一定要宣阳多运动,不由分说,直接把他划进短跑项目里,让他务必跟着其他同学一起练跑步。宣阳有自己的一套运作法则,怎么可能轻易听别人的话,一次训练都没去过。
宣阳已经站在起跑线上,别人都转着胳膊肘和脚踝热身,他呆滞地挠了一下耳朵。
林辜月拍拍盛放的肩膀,说:“你放心,宣阳现在惜命得很。班级荣誉这种东西对他来说,还没有他的一根眼睫毛来得重要。”
岂料宣阳忽然表情坚毅,弯腰,手指触地,摆出颇为专业的预备跑姿态。
林辜月紧张起来了,抓紧盛放的肩头:“他该不会脑子突然抽风来真的吧。”
她们屏息凝视,枪响,宣阳如箭般飞出去——
两步后就倒在塑胶跑道上,没有爬起来,干躺着。只过十来秒,其他人均抵达终点,校医们抬担架冲上前,宣阳淡定地坐了起来,扫了扫身上的灰,和裁判点了个头,便下场了。
林辜月和盛放默默无语。
“我们还是太看得起他了。”盛放说。
盛放去楼梯口接宣阳。林辜月绕着外场去冰柜买饮料。外场和内场彼此环绕,隔着铁网,她看到时洇和她班上的一个男生上场打羽毛球混双,对手正是肖铭。
林辜月不由得暂停脚步,站在边线上,围观了一会儿。
时洇一直是野路子,动作不算规范,但是力气够大,很有压迫感。她浑身是劲,疯狂扣球,并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所有词都冲向肖铭。
林辜月笑笑便走了。
等她从冰柜那儿折返回来,肖铭正抹眼泪,摔着球拍,直接弃赛下场。肖铭队友向裁判举报时洇使用盘外招,言语骚扰对手。但裁判不认为这算违规。时洇和队友击掌,几乎不战而胜。
这是林辜月这周心情最好的时候。
她回到座位上,盛放和宣阳挨在一起,躲在一把伞下,难得休息不学习,竟然在看电影。他们接过水,仰脸看着她,说还想吃冰淇淋。
林辜月咂咂嘴,抬头,眯着眼,和烈日对视。
接着,她把他们俩的脑袋“哐当”撞在一起,怒道:“你们没救了!比我还懒!”
报复完毕,她气定神闲地逃走。
运动会已经到尾声,内场的项目不多,学校也不如第一天那般严格管理纪律。大多人挤在外场休息或买吃买喝。林辜月一下楼梯,到出口,目光穿过人群,瞥到肖铭靠在墙上,擦汗愣神。
她毫不停留,脚尖麻利地掉转方向,宁可多绕路也不要碰上他。
“小林姐!小林姐!”
肖铭眼神倒尖利,也看见了她,喜笑颜开追上来,一点都没有刚刚输掉比赛的样子。
“小林姐,你果然是全校最好找到的人!这两天,我只要看着叶哥的眼神方向就能知道你在哪儿,真没想到我自己也能找到你。不过呢,他可不敢像我一样,随随便便来找你,因为,你总是……”
林辜月刹住脚,目光笔直,碾向肖铭,眼睛一眨不眨。
“……很忙。小林姐,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装傻还是真傻。”
肖铭挠挠头,笑道:“难道我看起来傻吗?你怎么还纠结真假?”
“你的那些胡话到底出于什么逻辑?”
“我说的都是真话啊,你难道一直不信吗?那你怎么还一直听我说?”
“你究竟图什么呢?”
“什么图什么,我说的真的都是真话。”
林辜月垂着脑袋,肩膀塌下去,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
肖铭像个诡异的机器人,动作流程,运转自如,但输出的全是乱码。
“哦,从刚刚的话里,你也猜到了吧,我这几天不想和时洇做朋友了。我不会再叫她‘小时洇’,而是‘时洇’,因为这女人实在不善良。我现在才知道谁是真的好人啊,所以又回去找叶哥玩了。反正,抛弃叶哥的人只剩下你一个了。对不起小林姐,我们不是一伙的了。哎呀,本来以为我们班长能撬动叶哥的心,但是看来也失败了。你都抛弃叶哥成这样了,他居然还没死心啊。”
林辜月地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肖铭疑惑道:“小林姐,你怎么了?”
林辜月没有额外的作声,背手转身,马尾辫在空中流畅地画了半个圈,接着折起胳膊,拳头握紧在腹旁。
她拔腿就跑。
林辜月窜入人群,飞奔大半个体育场到冰柜旁,终于叉腰站稳。
她也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会选择这么窝囊的方式。奈何有叶限和时洇做前车之鉴,和肖铭周旋绝非妙计。此乃走为上策。
如此一来,今年的运动会,她也算积极参加了。
林辜月被肖铭折磨得也有点精神错乱,一度担心他会再找上来,气还没喘匀,连忙翻冰柜,找宣阳和盛放要吃的冰淇淋,打算抓紧时间回去。
忽然,她手上被人塞了一盒三色冰淇淋。
“你在找这个吗?”
说话的声音咬字清晰清润,想也不用想,是徐毓文。
林辜月手腕一转,随便抓了两个糯米糍结账。
徐毓文捡起她丢下的那盒三色冰淇淋,买了下来,笑笑说:“你挺有闲心,还有空吃冰淇淋。”
“你不也是。”
“我有闲心很正常,你有就不正常吧。”
糯米糍冻得硬邦邦,握在手中像两块发烫的石头。林辜月拎着包装的锯齿处,迈开步子,随便丢了个字:“哦。”
徐毓文站在原地片刻,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恍然大悟。
“你是不是不知道,今天是叶限爸爸的祭日。”
林辜月停下脚步,有人蛮横地撞她的肩膀,糯米糍掉在地上。
她蹲下来,徐毓文却比她更快的拾起来。
徐毓文站起来,笑眯眯地将糯米糍藏在身后,道:“原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家最早出事的时候,叶限爸爸就出轨了。后来有两年,他爸常往那种地方跑,被抓过,但没停,有钱没钱都继续。
“小学六年级那年,有一次,他爸把叶限带出去,说带他去吃冰淇淋,父子好久没谈心了。其实是把他当作嫖资,压在老板那里。完事后,没把他带走。叶限坐在别人店里的木椅上,坐了整整两天,没有动弹过。
“他爸后来被他妈妈赶出去。初中二年级上学期或者下学期,我不记得了,他爸爸突然带了一笔钱,给他妈妈。也不懂使了什么法子赚的,兴许用了点残留的旧人脉,喝酒混出来的。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得癌症,活不了多久。他妈妈心软,什么都原谅了,答应这男人对他负责到最后。他们又重新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他爸死得很快。
“叶限妈妈有病,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虽说起来,经历那些事之后,她精神出点问题也不难理解。叶限外公被抓,戴电子脚铐扣留在家,他舅舅把他妈妈特地留给叶限上学和生活的最后一笔钱全骗走了——虽然在他妈妈临终前不久,他舅舅又回来,哭着和姐姐道歉并还钱。
“他妈妈不正常的时候,会拿香烟烫叶限,用烟灰缸打他。叶限本人当然也是疯子一个,在这种家庭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是正常人?他那么大个子,就任由他妈妈这么对待他。没想过要跑。
“我爸这废物叶限舅舅是朋友。叶限舅舅抛妻弃子消失的那一阵,其实是逃回云江。就躲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出租屋里。我爸没什么朋友,闲得慌,非要和人说点话聊天,就会去找叶限舅舅。俩废物一起喝酒,互相倾诉中年失意。当男人当得多委屈呢,全世界都欠他们。
“你连这些都不知道?沈嘉越呢?他也什么都不知道?林辜月,像你这样的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把别人的人生当成自己的人生,难怪呢,怎么可能在今天会一点都不管叶限。”
徐毓文很少像这样说话,主旨大意清晰明了,遣词造句不含言外之意,甚至无比轻松,仿佛在做概述题。
林辜月不明白她的目的。
徐毓文看着林辜月竭力表现平淡,身形却慢慢地变得更加瘦削的模样,似乎很满意,恶作剧般地扬起了笑容。
“我很好奇,万能的林辜月大小姐,究竟还剩下多少热情和理解力,能捂热有这种经历的人。”
外场狂风阵阵,却吹不动林辜月的睫毛。
“我能力本来就一般,毕竟,”她无比诚实地说:“我曾经就没能捂热你。”
徐毓文一怔。
林辜月坦白:“周一的时候,我听到你和叶限的对话了。”
“所以呢?”
“你的试验角度出错了。你不该来考验我,因为即使我什么都不做,没有热情,失去理解力,无能到底,他也能够鼓起勇气朝我走来,并不需要我来捂热他。你太小瞧他,也太小瞧我了。无论你是否和我讲述这些,我都从来不认为,我看到的叶限只是片面或残缺的,不是非得揭开秘密才能了解一个人。这些过往改变不了我对他的看法。当然,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看法。”
“……”
“我早习惯你总是在想象不到的地方出现,抛来含义不明的话。我曾试图理解,以为其中饱含多少深意,但其实,从头到尾,你有的就只有小孩子脾气罢了。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有变。你最讨厌比喻句,可是你一直在用比喻生活,把修辞用得如火纯青。徐毓文,你坏得太轻描淡写了。”
林辜月的两颗门牙把嘴唇凿出一条深痕,像摊开却摊不平的书的内缝。徐毓文愤然地想伸手去扯书的四角,恨不得拆散书页也要那条缝消失。
她真的伸手,巴掌要落下来时,洁白的书笑了。
林辜月握住她举起的手腕,温柔地放下来。
“初二的时候,其实你看到了我身上的伤了吧,你大可以把这件事捅出去,怎么编排都行,但你没有这么做。连带着高一那次,竞赛班通知考试,你原本想误导考试时间,好让时洇走错,结果你后来又改了主意,强调了正确时间。你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坏事,说到底,你对我们的童年有着恻隐之心。”
“你不要把我说成和叶限一样的废物。我对过去并不感兴趣。”
林辜月看着她另一只手中紧攥的三色冰淇淋,弯弯眼睛:“是吗?我最近想起一件事情,从前我和他们喜欢分享同一盒冰淇淋,而你只在旁边看着我们,单独吃哈根达斯。不管是那时候,还是现在,你都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徐毓文怔愣,触电般抽出手。
而林辜月这次没有轻易地让她走人。她拦住徐毓文的肩膀,感受到徐毓文的碎发在她的胳膊上飘拂。
“老实讲,我小时候见过的父母朋友的孩子实在太多了,玩乐回忆也数不胜数,所以并没有很快记起你。你对我来说,和童年玩伴这个身份相差甚远。但哪怕我们只是初中同学,只在考场认识,我也没有任何一刻,把你当作对手。如果真如你所说,存在什么‘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那么,决定世界界限的也绝非是天赋和成绩。”
风停了。
“是偏见,毓文。”
对于怎么和徐毓文告别,林辜月印象模糊。她把那两袋融化得稀巴烂的糯米糍丢在宣阳怀里。宣阳骂了句什么,她没有在意,太阳穴一跳,突然回忆起来,那天在西服店的更衣室,叶限把沈嘉越赶出去,恐怕不是因为害羞,而是不想让沈嘉越看到身上的旧疤。
平心而论,徐毓文若添油加醋,就不会用这种语气,所以大概率是事实。林辜月能想象得到客观事件里的叶限是什么样子的。
她能想象得到。
她并不如徐毓文说的那样自大,她不相信自己能完全体会另一个人的人生。叶限的苦痛从不隶属于她。经流她心灵的,不过只是时光潮水的余韵,从叶限那座岛,拍向她这座岛。
仅仅是波澜而已。
然而,林辜月的胃里却翻江倒海,坐在盛放旁边,轻缓地弯下腰,抱着膝盖流泪不止。
没有痛哭声,只有起伏的后背。
旁边的两人手忙脚乱,悉悉索索地耳语,但很贴心,没有打扰她。盛放离开了一阵,又回来,往她手里塞了根棒棒糖。宣阳很小声地问盛放:“你把他带来了?”
林辜月哭完了,无意识地握着糖,没有起身,注视着黑色的小飞虫在低处飞旋。
到处都是能落脚的地方,但它却飞得很勉强,林辜月用鞋尖接住它,它只停留一瞬,又飞开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她猛然站起来。
盛放问:“快解散回家了,你又要去哪?”
“找叶限。”
盛放笑了,指指她身后的一个座位。
“他早就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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