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元年十二月二十日
宋府
临近新春,府内早已张灯结彩,来来去去的人忙着准备迎接新年,欢笑声不绝于耳
装潢精致的房间里,宋窈看着窗外夜幕下纷飞的霜雪,不觉皱起眉头
看着母亲一整天都未放松的神情,书案前模样玲珑俊俏的少年拿起盘中的一块甜糕伸到宋窈面前,开口便是稚嫩的声音:“母亲,吃这个,不要不开心”
宋窈接过甜糕,勾唇浅笑,道:
“谢谢子昭,母亲没有不开心”
稚子支着下巴看她,显然不信,道:“是因为舅舅的事吗?舅舅什么时候回来”
宋窈微怔,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摇头道:“舅舅当然没事,我们可是要一起过除夕的。”
说着,取下李子昭手中的笔,道:“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这时,门外婢女竟不做通报,慌慌张张就闯了进来,声音惊恐,道:“小姐,外面来人了”
宋窈蹙起眉头,今日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回来,心知今晚必出大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宋窈低喝一声,“程骁”
从檐上落下一袭黑色身影,惊起寒鸦离枝,那人起身拍去肩上的雪,径直往里走
宋窈将李子昭推向程骁,道:“带公子去找先生”
程骁面露震惊,却没说什么,上前拉住李子昭
李子昭却紧紧抓住了宋窈的衣裙,惊愕道:“母亲!”
宋窈厉声道:“听话!”
平时宋窈总一副温柔慈母的模样,平常办事却是雷厉风行,此时露出严厉的一面,让李子昭不禁怔住,但手仍紧紧攥着衣角
五指被一根根掰开,宋窈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程骁一记手劈,直接抱起人,还欲开口说什么,宋窈已转身取剑出鞘,走时只落下一句“替我保护好他……”
朱门外,看守的护卫早已倒在血泊之中,成群的带刀侍卫都亮出了利刃,坐在马上的赵渡手拿圣旨,一脸烦躁,似乎等了很久
看见来人,开口便让人不寒而栗:“罪臣宋窈跪下接旨!”
宋窈恍若没听见,直立立站在那里,一脸的波澜不惊,可心中却是巨涛汹涌,近来之事皆预示今晚不太平
自靖国成立以来,权力一直是苏、燕、宋、路四大世家互相把持,彼此制衡
直至崇义帝驾崩,皇后宋临双扶赵澜登位,自己成了太后,垂帘听政
联合其兄宋文山——当朝丞相、宋文山之子宋微之共同把持朝政,又助宋文山之女宋窈营商,封其为皇商
自此宋府在靖都如日中天,家产敌国,与其他世家之间关系如拉弓之弦,紧张的很
可不久前,孝宁太后薨,其母家宋家一夜之间便倒了台
软弱顺从的永清帝一夕之间得到所有人的支持,手段狠决,宋家的支持者被斩杀过半
宋家成了众矢之的,只能小心翼翼行事,才保全至今
一月前,宋微之被查私贩官盐,宋文山病倒,独宋窈一人支撑
深知一夕之间难以东山再起,宋窈早做下策,转移了大部分家产,只等宋微之回府便秘密离开靖都
可如今,怕是走不了了……
看到气势汹汹的禁军队伍,宋窈不禁将手中的剑又握紧了几分
不等宋窈回话,赵渡身边的太监便上前宣旨,一张口便是尖锐的嗓音:“罪臣宋微之私贩官盐,联合宋窈私通楚敌……数罪并罚,满门……”
宋窈嗤笑一声,神情却冷的可怕,道:“可笑,我宋家世代忠臣,何来通敌叛国之罪?证据呢”
禁军里突然被拉拽出两个人,满脸是血,跌倒在地,是宋窈派出去探风的
“这两人乃是宋府侍卫,被当众抓住与楚国间谍交换情报”
“随便安个罪名,就想抄斩我宋府满门……”鹅毛大雪瓢泼,风直往袖口里窜,宋窈却并不觉得冷,手执长剑,不肯退让半步
不等宋窈说完,赵渡便摆手,向身后的队伍示意,开声道:“罪臣宋窈抗旨不从,出言忤逆,罪加一等,即刻行刑”
转眼间,搏杀便开始了
飞雪间,刀剑碰撞,血色染红了白霜……
深夜
整个府邸只剩死一般的寂静,禁军早已撤下。紧锁的朱门外,两个护卫昏昏沉沉,欲睡不睡
在李子昭的坚持下,程骁只好带着人悄悄走暗道回去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从小养尊处优的人儿不由得干呕,顶着不适,慌忙跑到了庭院四处寻找
大院内人尸堆山,成河血液早已凝固,颜色比断枝的红梅还要艳上几分
尧是见惯血雨腥风,程骁都不由得心头一颤
李子昭被尸体拌倒,摔到地上,眼前是熟悉的红色大氅
用手拂去血色的霜,露出了宋窈惨白的脸
李子昭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发抖的手,握紧那早已冷硬的手。想捂热,可是越来越冷
他跪坐在茫茫天地间的地狱里,飞霜无情,愈发嚣张,随着冷风扑打在他单薄的身上
迫切地想开口说什么,但喉咙干涩,发不出一点声音,耳边响鸣,他又回到了从前
“子昭啊,小孩子不能挑食。”宋窈往他嘴里塞一块梨花糕
他连忙抓起帕子,想吐出来,不悦道:“母亲,这是零嘴。”却见宋窈皱眉,又只好咽下这甜腻
昨日光景眼前流过,不过一时不见,却是阴阳之别
见李子昭一动不动,又不出声
程骁上前拉住他,低声道:“走”
李子昭却转过头,泪痕斑驳了脸,声音嘶哑:“程叔,母亲不醒了,我……你救救她”
程骁回过神,才发觉握刀的手都不住的颤抖,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视线渐渐模糊而泪涌了出来
宋窈身上是数不尽的伤口,腹部中了深深几刀,但脸上神情仍是往常的平静
程骁放下刀,蹲下来捧住李子昭的脸,轻声道“你现在要救的是自己,要做的是明死冤……”他顿了顿,抬手抹了一把脸,“你母亲平日所教的,千磨万击还坚劲①……”
“任尔东西南北风①……”
……
两人对峙许久,李子昭终于被拉动,程骁忙带着人往里走
青石阶上死尸横竖都是,连个落脚处也无
尸体是没办法带走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于今夜永眠风雪下,逐渐僵硬,而后不知会沦为哪个乱葬岗的腐尸
忽然尸堆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在这时却震耳欲聋,两人都被惊到
只见一只孩童的手从尸体中冒出来,李子昭猛挣开程骁的手,推开一具具尸体,却见到一张陌生的脸,看衣装,应是家里仆从的孩子
李子昭不由分说抓住那孩童的手,也不顾上面的血水泥渍,转头对程骁说:“带他走”
那孩子满脸血污,全身充斥血腥味,应是被吓傻了,表情呆滞
程骁默许了
无人解释,那少年也不吵不闹,默默跟着走入暗处
——
翌日 李府
天边微露鱼肚白,檐上积雪几指深,北风彻骨寒,惹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买菜的婆子挎着竹篮,呵出几口热气,蹑手蹑脚走着,察觉踩着什么
低头凑近一看,便吓得跌倒在地
突兀的尖叫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一时间整个府邸都陷入紧张
墨山雕梅的屏风内,青帐外,一应丫鬟跪地不起
走进来一男子面若冠玉,身姿颀长清瘦,来去婢仆皆唤一声“老爷”,此人便是李子昭生父,宋窈之夫——李肖然
李肖然眼底乌青一片,疲惫难掩,似是一夜无眠
见了李子昭,他只沉眸皱眉,深思量
宋府灭门的消息此时早被通告天下,而李子昭却活了下来,可见宋窈早做了打算
待到午时,李子昭才有了醒的迹象
他猛地睁眼,可却是无止境的黑暗,不由地伸手去抓,却落了空,察觉到身旁有人,便想开口说话,可喉咙干涩疼痛,只能发出些咿咿呀呀的怪叫
众人都叫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李肖然忙回过头,大夫立刻会意上前诊脉
半晌,大夫面露难色,举袖擦了擦汗才开口道:“小公子受了惊吓,在雪地里躺着发了一夜的高烧,怕是落下了难疾。”
顿了顿,抬眸瞧了眼李肖然,又说:“恐日后再难以开口说话,连眼睛也……”
不等人说完,李肖然脸色便沉了下来,面色可怖,大夫连忙住了口
察觉到衣袖被拉住,方知李子昭竟还听得见
李肖然转头握住李子昭发抖的手,话间透着似真似假的难过:“子昭,别怕,父亲会为你寻名医诊治。”
角落里,一人身穿大红飞鱼服,神情漠然,此时突然上前,快速拔出别在腰上的绣春刀,刺向坐在床上的人
利刃破空,那人却将力度把控的微妙,只要再靠近一寸,便会划破李子昭的双眼
见李子昭不为所动,他才满意收了刀,转身对李肖然欠了欠身
李肖然明显神色不满,却也没说什么
那人弯唇笑,眼里却藏着狡黠:“李大人,皇上召您进宫”
——
旭日东升,高檐覆雪,偶露出一角琉璃瓦,折射寒光。飞霜袭人,寒苦难耐,侍候的宫人却无人胆敢晃了身形
朱门紧锁,龙涎香环柱绕梁,正北面主位放着红酸枝绒毛黄檀龙椅,一人端坐其间,阖眼休息
左右各坐满了人,乃是苏、燕、路三家的代表人物,还有几位皇室宗亲,争吵不休
“如今搜查许久,宋府里查出来的东西少得可怜,不及宋府所有之一毛”
“呵,安王殿下出手真是狠辣,好歹留下宋窈活口,待搜出宋家赃款再杀之”
赵渡狠狠瞪了说话的人一眼,眼神阴鸷,冷声道:“路大人倒是说的轻巧,就算是我手下留情,也不见得宋窈会自愿落入我手中,您这么有本事,当初不见你领兵上门。”
“你……”路昌看着赵渡,五官因气急而扭曲皱在一起
“好了……”龙椅上的人面容肃穆不容侵犯,终于开口制止了嘈杂,所有人都适时噤了声
“如今宋府已被抄斩,只剩个不成气候的弱子,宋府余下资产终会被查到,也定是收归国库,各位如此心急,莫不是也想从中分一杯羹?”
赵澜抬眼扫视众人,说话不紧不慢,却带着令人胆颤的威严
底下的人都起身,整齐跪倒,一同道:“臣惶恐。”
口上是这么说的,几人却透过华服间隙互相会意,许是都没想到新上位的皇帝有过河拆桥的意思
赵澜手指一下下叩在膝盖上,不知思索着什么,众人呼吸声都敛了几分
良久,他才开口打破寂静
“各位爱卿不必紧张,若是一心为国,朕自然是忘不了各位的功劳……平身吧”
听这话有回鬟的余地,几人便起身拂尘,各归座
赵澜目光落至右列最后一人,道:“李大人,想必是来求特赦状的?”
李肖然三步上前,俯首跪拜,道:“圣上宽仁,李子昭虽为罪臣之子,但也是臣的长子,况如今他身患难疾,已成废人,其母有妄,稚子何辜……”
赵澜看着俯首在地的人,却不回话
此时左列站出一人,身着麒麟纹样紫色官服,开口嗓音苍劲有力,不怒自威
“圣上,如今宋府上下独留此子,若杀之,赃款线索怕是断了……留竖子一命,也无甚大碍”
说话的人乃是燕无歇,盛京燕家家主,统领西北部辽桑三十万镇守军的一品大将军,一生戎马,战功显赫,崇义帝亲封“威武大将军”
他一开口,一众忧心恐有后患,想上前请奏立杀之的人都收了起身之势
赵澜嗤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次能成功诛杀宋府罪臣,李大人可是有大功劳,燕将军既然都开口了,特赦状自是不会少……”
李肖然忙磕头谢恩,仍有人似是不满意,蹙着眉却也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日,特赦李子昭的消息便传遍靖都盛京
借着休养身体的名头,李子昭被软禁在一处偏院,唯一接触的旁人只有送饭的丫鬟
一整月过后,才被应允出门,不过李子昭倒是哪也不去,每天都去龙钟寺祈福,听禅
一连坚持了三个月,发现他真的成了一个一心向佛的废物后,明里暗里的侍卫才撤了不少
这一日,午宿在寺里的客卧,待到门外的侍卫睡熟,李子昭终于有所行动
顺着衣柜里的暗道,走了不久便和程骁接应了,接着被带到了一处陌生的房屋内
待喝下递来的药,眼前才逐渐恢复清明,张口也说的出话了
程骁对着塌上的双髻花白的老人,弯腰作揖,道:“先生”
待反应过来,李子昭连忙俯身作礼
座上的林如海正对着案上的棋局,手上黑子迟迟没落下,对二人不做理会
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还带着几分沙哑:“公子,你说这一步黑子应落在哪里”
李子昭在身旁看了也有一会了,听到林如海这么问,沉默半晌,抬手指向一处
林如海忽然来了兴致,示意李子昭继续
一老一幼便开始举白落黑,棋局博弈
林如海落下白子,顺道抬眼打量眼前人一番,道:“本该两年后你才能见到我。”
李子昭点点头,却没说话
“当初宫廷纷争不断,宋小姐于牢中留下我这阶下囚,她于我有救命之恩,你称我一句先生,我自会将毕生所学授与公子……可我不过是个大限将近的人,于别人眼中早死于刑刀之下,找上我又能帮你什么呢?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②……”
黑子忽的落下,又去一白子
林如海瞥了一眼,举棋不定,半晌,白子落,胜负定
林如海叹道:“公子,这一步妙是妙,太险了……太险了”
他似说的不是这盘棋,连叹了无数难
李子昭起身,俯首在地,头紧贴着冰冷的砖
“先生”
林如海沉默半晌:“如今是侥幸留的一命,可李子昭早已身死,能活下来的绝不是从前的贵公子,须得换个新身份”
“……请先生赐字”
“冠以母姓,宋观棋,可好?”林如海直勾勾盯着他,沉声道:“公子须知,我帮你,只因为你是宋窈之子”
宋观棋重重磕了三下,郑重道:“观棋,永记于心”
时候不早,算着蒙汗药的药效时间,也该回去了
程骁送了他一段路,边走边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来先生对你期望还挺高嘛”
说着又塞给他一个白玉药瓶,道:
“此去小心,李府的东西也少吃,虽说查不出你服了毒才致声哑眼疾,但他们也不介意多喂些哑药给你”
宋观棋点头,道:“谢程叔”,他脚步一停,回头问程骁,看不清眼底情绪:“程叔……我真的负的起吗?”
程骁微微摇头,笑道:“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吗……”
宋观棋又向着程骁行了一礼,转身毅然走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①出自《竹石》清.郑燮
②出自《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唐.韦应物
(注)主角在此改名换姓,李子昭便是宋观棋,后文均以“宋观棋”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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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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