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
巍峨的宫墙矗立绵延,望不到尽头,隔绝了人间烟火,只有冰冷的砖石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宫门深锁,黑沉沉如噬人的兽口,门环上青铜兽首衔环,怒目圆睁,森然俯瞰着门外的臣民。
女子垂首立于阶前,视线只落在脚下。白玉阶石宽阔得惊人,向前铺陈,一直延伸至那高不可及的御座之下。阶石上精心雕琢着盘龙祥云,龙鳞爪牙分明,在灯火的余烬中缓缓爬行着,显出逼人的狰狞。
“陛下。”她恭敬道。
“阿离,你来了。”
女帝看着台阶之下的女子,无人窥见女帝的神情。她的语气有些许满意:“朕欲你接近李信,你完成的很好。”
“这是臣女的本分。”公孙离垂首道。
“如此,朕便免了你父亲的流离之苦。”
女帝的话无疑使女子面上划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帝王的话语带着沉沉的威压道:“但那李信非好色之人,他如此轻易放你进门还是正妻,是否看穿了你的身份?”
公孙离其实也不知为何李信会一眼看中她,她本以为接近他,需要耗费很多功夫。
难道他记得七年前?
不,他绝不会记得。
公孙离将脑海里纷杂的思绪甩开,应道:“臣女…亦不知。”
“罢了,你起来吧。”女帝没有再追问,只是在女子离开大殿前低声道:
“阿离,不要让朕失望。”
…
无论如何,同李信成婚,对公孙离来说,确实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这意外,给了她便利,也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少麻烦。
出嫁前长乐坊里其他人明里暗里的嫉妒不说,一个异族将军,一个舞女将军夫人,这两样名头就足以长安中的人耻笑。
李信位高权重,多年征战沙场又不苟言笑,自然无人敢去他面前嚼舌根,公孙离遇到的明嘲暗讽、明枪暗箭则多的不可胜数。
比如今日,她收到了乐阳县主的邀约。
她本为一舞女,纵成了将军夫人,京中的贵女们也是不乐意与她同处的,今日之约,颇有些鸿门宴的意味。但公孙离还是去了,无他,传闻中,这位乐阳县主,有一心上人。
便是李信。
更有传言,乐阳县主曾以花相赠,聊表心意,她是太宗的女儿,如今女皇当政,地位虽有些尴尬,却也不是公孙离可比的。谁知赠花第二日,李信便娶了长乐坊一个小小舞女,将乐阳县主气的几欲呕血。
公孙离并不惮这些,何况以她的身份,有何说不的权利,李信公务繁忙,即使成婚后,与她也鲜少交流,自然也不会管这些后宅小事。左不过受些奚落,算不得什么。
事实上,她也猜对了。
邀约不过是赏花作对,公孙离一直尽量让自己成为这场宴会的透明人,本以为就这样过去,快结束时还是起了不大不小的篓子。
“诸位应本县主之邀,赏光前来,乐阳心中不胜欣喜。诸位也知晓,乐阳与李大将军熟识,因而今日宴席,还有一事——”
她的目光定格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公孙离身上:“向诸位介绍将军夫人。”
“往后阿离与各家小姐,便都是亲近的姐妹,时常走动才好。”
众人的目光看向公孙离,底下的私语却毫不遮掩。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将军夫人呐。”有刻薄的夫人以帕掩面道:“她那样的出身,怎可与你我同席,日后走动,你我也不怕堕了身份…”
“可不是,长乐坊是什么地方…今日县主肯邀她前来,定是看在将军的面子上…”
“也不知这舞女能在府中呆多久,怕是过不了几个月便要下堂…”
乐阳县主只觉得心中一口气稍有纡解,继续道:“久闻夫人舞姿倾城,今日各家都在,夫人可愿一舞助兴?”
果然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乐阳县主如此说,不过是将她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让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出身。告诉她即使嫁了李信,也不过一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奴婢。
公孙离沉默着,沉默到乐阳县主都觉得她不会起舞,却忽听她开口道:“县主琴艺一绝,若阿离起舞,县主可愿抚琴?也算是主宾同乐。”
乐阳县主刚舒缓的闷气又上来了。
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和自己平起平坐?但众人都在,到底强压着怒气道:“姐姐之舞名动四方,乐阳若出手抚琴,怕是叫诸位见笑了。”
“县主谦逊,县主师从名家,我一小小舞姬,自是不及。”
这句倒是让乐阳有些骑虎难下,若她不抚琴,岂不是承认自己师从大家也比不得这舞女么?可以她的心性,决计不会和这低下的舞女一道的。
还是其他夫人小姐打圆场,将话题引到旁处。公孙离没去看乐阳县主的脸色,低头看着酒盏中澄明的液体,想着最多一盏茶的功夫,自己便该回府了。
她与李信相处本就不多,若想靠近他,自然就该做好贤妻模样,可惜除了她日日府中等待对方归来时的一两句话,二人旁的交集是没有的。
正思索着,忽听得庭中有小厮来报:“县主,我们将军下了衙便过来了,在厅外候着呢,县主这宴席开了一天,是否该放人了?”
竟是李信来亲自要人了。
乐阳手中的帕子都快绞断,众人想起自己方才还在奚落阿离,面上都有些挂不住,不是传闻李信并不宠信这舞姬吗,怎的还亲自接人呢?金吾大将军威名在外,今日刁难他夫人,想想便觉胆寒,一个两个竟是也要告辞。
阿离面上无悲无喜,照例行了个礼道:“今日感谢县主盛情款待,夫君既至,阿离便不多留了,还望诸位海涵,莫扫了兴致。”
众人再抬头时,那美人已飘飘然离去了。
……
李信回府时,罕见地没有看见往日相迎他的人。
“夫人呢?”他问。
“夫人今日去乐阳县主府上赴宴,还未归。”
乐阳县主?听到这个名字,李信的眉头微微皱起。不久前,女皇还似乎有意给他和此女赐婚。他娶阿离,也有此原因在。女皇虽予兵权,却并不信任他,总想着安插人在他身边,都被他婉拒。
只是日日忙着军务,他倒忘了如今家里还有一位新妇。
初娶妻时,也有关系好的同僚相问:“她出身长乐坊,你竟要娶她为妻?”
“有何不可?”李信反问。
同僚恨铁不成钢:“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这样的女子,做个外室尚可,怎能进自家大门?”
“哪样的女子?”
李信想,她生的漂亮,舞也绝妙,这样的女子待在他府中,和长安千百个舞姬一般,确实不过一具花瓶。
可她又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只是每次回府时,下意识闪避她的眼睛。
“你你…朽木不可雕也!”同僚知道他的出身,因此于身份一世并不介怀,但还是气的连连摇头,拂袖而去。
李信也不知自己那日怎的就应下她这看似荒诞的要求。行军多年,陪伴他最多的就是手中的舆图和各个城池的城楼,他亲缘淡泊,对姑娘更是不甚在意,娶谁对他来说都没有分别。
执掌金吾卫后,他样样勤勉,从见到阿离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长乐坊从未有过这样的女子,她蓄意靠近,不过是有所求。也怀疑过她是女皇的人,不过就算真是女帝的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也更放心。
况且她于他,实在是有些熟悉。
李信又想起了那日划伤他面庞的枫叶。
但既娶了,便不会随意让人欺了去。因而听说阿离赴了乐阳县主的宴,便直接过来了。
……
在县主府外看见李信的第一眼,公孙离着实是有些震惊的。
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可是他来接她做什么?他们之间,虽成婚却算不得恩爱夫妻。想着,便也问出口:“将军缘何来此?”
“既娶了你,便该如此。”
“以后这样的宴会,不想去,便推了。”
他话说的轻巧,似乎这些对他来说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那双赤瞳看着她,到底忍不住问道:“阿离与我,是不是曾见过?”
“不曾。”
女子低着头,长长的睫羽投下阴影,低声答。
他果真不记得她了。
公孙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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