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市
早高峰。
再一个红绿灯就到小区，看了看堵得一眼望不到头的主干道，周自晴方向盘一打，拐进了一边的农贸市场。夏日的朝阳，透过前风挡玻璃打在她的脸上，素面朝天，面无表情。空调保持着正常的水准，兢兢业业地工作，但因拥堵而浮躁的心却一如既往。
在市场门口找到停车位，按部就班挑选着这几日想吃的菜。夏日并不是周自晴喜欢的季节。天热，吃饭就成了问题：清淡点，没胃口；重口点，易上火。
哪怕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却依然对这一方水土的气候无语。
在市场消磨一刻钟，小区门口的红绿灯又堵了近十分钟，进了小区才算一路畅通。最近新旧物业交接，麻烦不断，楼下垃圾投放点的垃圾经常清理不及时，业主们怨声载道，一些不讲究的租户们更是见缝插针，偷偷将垃圾仍在树下，绿化带等等，望之生厌。
送完孩子，全天的工作就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下午放学再去接。家庭主妇的生活，也就这么回事。忙孩子，忙家务，一天又一天。
冰箱里还有最后两块面包，微波炉热了一下，倒上一杯酸奶，就这么简单。衣服按照颜色深浅分开，再让洗衣机慢慢洗。阳台上郁郁葱葱，有花有草还有菜，依次浇一遍水。
电视剧和电影都拍得稀烂，一般看了开头就不想继续。喜欢的网文作者昨晚更新了大结局，还没开新文，周自晴在排行榜上挑挑选选好半天，无一合口味。回房间找了本宋词，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
往日深觉聒噪的嘶嘶蝉鸣，今日只得三两声。微风袭来，清而不凉，温而不热，让她不由想起年少时风吹过水田里的秧苗，又吹过大晒场上黄澄澄的稻谷，最终，吹到小院里，树荫下，树叶哗啦啦作响，让人忍不住酣然入梦。
“下雨啦！”
“自晴！快来帮忙！”
周自晴隐隐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蓦地惊醒，抬眼就看到一个身形劲瘦的小伙子匆匆进来，“妹妹，快点快点，要下雨了，赶紧到晒场收稻谷。”
没等话音落地，又折身进了一边的杂物间呼啦啦往外拿麻袋。
周自晴从椅子上直起身，揉揉眼睛，又揉了揉脖子。什么情况？
“自晴，自晴！”
周自晴叹气，身体固有的条件反射让她自发自动顺应着老父亲的召唤，从院子里窜出去，直奔外头的大晒场。
太阳已经不见踪迹，黑云渐渐涌上，空气滞闷无比，蜻蜓们没头没脑地乱飞，好几只直直撞向周自晴的面门，被她拿手挥开。各家门前的晒场上都兵荒马乱。周建军和王香英正拿着木锨将黄澄澄的稻谷拢作一堆，周自晴自觉地捡起扫把将散落在四周的稻粒扫净。
周自明光着膀子卷着一大堆麻袋出来，“老妹儿，过来撑口袋。”
周自晴配合度极高地将麻袋口撑开，周自明用木锨往里送，不一会儿就装满一袋。一家四口，分工合作，装的装，运的运，好歹在大雨倾盆之前将晒场上的稻谷抢救进仓。
正值暑假，周自晴在刚刚过去不久的六月参加高考，正等大学录取通知书。周自明比周自晴大两岁，拿到了中专文凭后已经参加工作，只是厂子半死不活，时不时因为订单不足而停工放假。饿不死，也撑不着。
家里的房子是她十岁那年盖的，上下两层，四开的大门，不锈钢的门头依稀泛着金属冷硬的光泽，并不像几十年后那般锈迹斑驳。这也让周自晴很快判断出当前的状况。
作为在网上追过许多写手的书虫，流行的套路都懂。无论以前的经历是一场大梦，或者现在才真正在做梦，都不重要。总归，她已不是那个陷入中年危机的家庭主妇。出走半生，归来仍是花季少女，这剧本可还行？
暴雨之下，所有户外工作都只能暂停。周建军很快穿上雨衣，扛着铁锹冒着大雨去开水田的放水口引流，不然田里很快就会一片汪洋，影响后续耕种。已插好秧苗的由于扎根未稳，容易被水从泥中带起，导致减产。
现在老一辈的人不流行远离故土南下打工，多是升不了学又找不到厂子上班还不肯老实在家种地的小年轻们结伴出去闯。农民的主要收入还是只能靠田地的产出。
虽然周建军种地下力气经验也够足，但自从家里要供两个上学的娃，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紧巴。如今老大参加工作，虽然不需要家里供，但要开始筹谋婚事；以老二的成绩，上大学是板上钉钉，大学各种的开支亦是不菲。各处都是花销。
因着大雨，房前屋后溜达着啄草籽吃虫子的鸡群都乖乖缩在院子的廊下躲雨，王香英端了瓢稻谷撒到鸡舍，一边清点着数量，一边琢磨着忙过这几日就杀一只给全家改善生活。周自明自发准备晚餐，全家就他厨艺最好。
周自晴拿了凳子坐在门边，耳边噼里啪啦炒豆子般的雨滴声，如背景音乐一般，让她脑中一片清醒。摔打在晒场上哗哗作响的雨水转瞬聚成一股股水流，急匆匆汇入路边的沟渠。望着眼前蒸腾到起雾的雨幕，周自晴不免叹气。
普通农村的四口之家，父母勤劳肯干，孩子孝顺懂事，没有大富大贵，也不至于缺衣少食，当前最大的难题大概就是家庭开支越来越大。日子往后过，才知道缺钱只是人生中无数难题中最平平无奇的一种。
天色渐晚，家家都准备吃晚饭。晚餐跟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凉拌黄瓜，空心菜，唯一跟荤沾点边的大概就是一大碗韭菜炒鸡蛋。
农村人，一年四季地里有啥吃啥。过年杀头猪，猪肉得管一整年，平时家里来客或者端午中秋之类的大节，最多不过杀鸡杀鸭。鱼虾是不缺的，河边住着，得闲下几网足矣。只是当前忙着“双抢”，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哪有功夫改善伙食？
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少油荤，要么是平时帮父母承担劳动体力消耗大，周家两兄妹都是偏瘦高的体型。周建军对需要顶门立户的儿子比较严厉，对女儿相对纵容，周自晴偶尔耍点脾气，周建军夫妇基本一笑置之。女孩子嘛，不能一味顺从，有点脾气以后才少受欺负。这就导致，作为男孩子的周自明老老实实随大流，草帽戴得严严实实，而周自晴因为嫌草帽捂着头憋气又挡风，不如光着脑袋自在，理所当然比哥哥黑了一大圈。
父母很少跟周自晴板着脸说话，苦劝几句不听，也就罢了。兄妹俩走出去肤色倒挂，男娃子白白嫩嫩，女娃子黑不溜秋，成了一景。
周自晴心里不存事，除了上学就是做家务，对于女孩子爱美那套完全不感兴趣，黑就黑呗，少块肉还是咋滴？黑也有黑的好处，别人的青春期满脸痘痘，各种洗面奶消炎膏轮番上阵，周自晴一片丝滑，羡煞旁人。
暴雨量够大，气温略降，空气也格外清新。一家人吃完饭，轮番洗漱。周自晴洗了个通透，乱糟糟的头发也三下五除二洗了一遍，短发嘛，洗起来忒轻松。
“妈，咱们还要几天忙完？”
这个问题周自晴基本每天都要问一遍，王香英并不意外。孩子嘛，总盼着赶紧干完活，剩下的时间就自由撒欢。哪像大人，田里忙完还有旱地，水稻种完还有芝麻大豆，施肥除草田间管理，一天有一天的活，哪有“忙完”这回事？
“再两天。”
周自晴松了口气。几十年没下过地，要真刀真枪再干十天半个月，那夜以继日的劳动强度，估计得累瘫。幸好农忙季接近尾声，阴雨天里插秧，最多腰受点罪，总不至于比烧烤模式时难。
哪天干什么活谁说了都不算，老天爷说了算。就像今天，好端端的晾晒日，暴雨给这么一下子，今天收的稻子沾染了水气，还得再找时间晒一遍。盛夏气温高，若晾晒不及时，碰到阴雨天，堆积在一起的稻子很容易出芽或者霉坏。总不能前几个月兢兢业业，最后一哆嗦却掉链子。
农忙的时候，谁家也没有纳凉的心思，抓紧时间补眠，第二天又是全力以赴的一天。
上二楼，躺回多年未睡过的硬板床，竟是难得的踏实。二楼房梁高挑，四五米的层高，两边的窗打开，通风透气，加上在床尾勤勤恳恳工作的风扇，清凉效果虽不比空调，但也不赖。至少并不影响周自晴安然入睡。
夏天亮得早，加上村里东家的公鸡西家的狗，窗外树上的鸟叫和蝉鸣，周自晴被动地自然醒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没起，暂时是个阴天。
楼下，周自明已经开始做饭。
早上做饭倒也简单，熬个白粥，拿凉水湃起来，焖上一大锅米饭，连同中午的量一起。照例一碟老咸菜，超大盘的鱼干，也是连同中午的量一起；再把腌好的红辣椒丝夹出一碟，忒下饭。
周家父母不等天亮就下地，忙活到七点过，回来吃早饭。周自明负责做饭，周自晴则负责洗衣服以及喂猪喂鸡扫地等杂活。
吃完早饭，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出门。
周自晴图凉快，将蘑菇头扎成小揪揪，又挑了顶今年新买的草帽戴上，长袖长裤，胳膊上挎着装满凉白开的大水壶，壶嘴上挂着大红牡丹印花的搪瓷水杯。
“呀，妹妹今天肯戴帽子了？”周自明一边锁门一边挤眉弄眼。
周自晴不自在地努努嘴。
“戴帽子好，既能挡太阳又能挡雨。”周建军也怕闺女晒太黑，开学再被人笑话。
“明子，怎么没拿西瓜？”王香英也颇有默契地岔开话题，万一给闺女逗毛了。
周自明看看天，“今天，好像不太热？”
“不热也带一个，解解馋。”儿子孝顺，总会趁厂子里不忙的时候调休回来搞双抢，两头受累，可不能亏了嘴。
“好嘞！”周自明撒丫子往回跑，完全看不出二十岁该有的稳重。
兄妹俩十来岁开始就随父母一起下地干活，为此，家里总会备点零嘴进行激励。多是西瓜，偶尔赶不上趟，拿小香瓜或者西红柿凑合。哪怕随着年岁见长，孩子们已经不需要靠着零嘴去哄也会积极干活，但这项“传统”依然保留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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