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着节气将地里的晚稻收了,红薯挖了,地里就没什么事儿了。庄户人家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归置归置收获上来的粮食、办办子女的婚事,亦或是进城采购些生活所需。
只是这些天,天儿不大好,下的净是些又粗又密的雨。老天爷跟捅破了个窟窿似的没命地往下倒,冯阳城四处没有一处是干的。
今日算是姑且饶过一回,让人可以出来透透气。
那么大的雨,雨箭似的,就是贪玩的小孩,也不敢冲出屋檐,遭那雨箭打、砸,只好待在家里,没生机地趴在窗檐上,求爷爷告奶奶地盼着雨停。
雨水一疲软,率先冲出去的定是这些被磨了性子的小孩。赤脚踩在青石路上,吧唧吧唧的一路跑过去,敲敲这家的门,唤个好友的名字,甩甩那家的门鼻子,喊着,那谁谁谁,你再不出来,你家门口的水坑就都被我踩光了!
自家门口的水坑被别人全都踩过一遍,对于五六岁的孩童来说,是件极其丢脸的事儿。
他要在那人来之前先去他家门口乱踩一通的!
于是衣服也顾不上穿,饭也顾不上吃,家里人左拉右扯,也拦不下他,门锁上,钻狗洞也要出去!一气儿跑到放狠话那人的家里,双脚起来就是蹦,重石一样往下落,把这水坑里的水都溅光才好,溅光了,那谁谁谁回来就没有水坑可以踩了。
自家表弟康瑞峰一脸神气地走进家门时,雨停了,苏春声刚出姑父家的门,手里提着一个黄竹编的篮子,上面罩着一块蓝布,准备回乡下。
姑姑苏慧没理会全身上下湿得跟什么似的儿子,一心挽留急迫归家的侄子,劝道:“春声啊,过会儿怕不是还要下雨哩,再在小姑家住一日吧,明日瞧瞧天气,再决定要不要回去,雨天山路也不好走不是?或是等你姑丈回来,有了马车,姑姑再叫人送你回去。”
“无碍的小姑,我小心些就是。我爹一到雨天腿就使不上劲儿,老毛病了,我想回去看看。”
“你这孝顺孩子。那行吧,路上可慢点啊,雨下大了记得找个地方避一避。”苏慧也记挂着大哥苏福平的老寒腿,便不再劝阻,“你在这等着,姑再进去拿几块肉,你一块捎回去。”
“小姑……”人走得飞快,苏春声叫她都来不及。
其实小姑给自己递竹篮时,已经往里面装好几块肉了,还是顶好的前胛肉,去屠户摊子上排着队都不一定买到。
这会儿又拎了三根排骨出来,连在一起,肥厚厚的。
“太多了小姑,吃不完……”苏春声试图将装东西的篮子往后撤,阻拦小姑的行动。
他这行为无异于在鹰眼底下玩捉迷藏,藏得再深,她都能给你揪出来。
苏慧一把拉过侄儿背后的篮子,掀开罩在篮子上的蓝布,把排骨放下去,温声道:“每日吃一点,慢慢吃,现在天不热了,拿盐腌上,又不会坏。”
苏春声没法劝说小姑将肉收回去,只好替家里的爹娘收下。
“小姑,我这就回了。”
“路上慢些,还有那里长家遣媒人来提亲的事,你也好好考虑考虑。”苏慧说着就笑起来,嘴边的两个梨涡特别明显。
她对里长家的小郎君挺满意的,长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小时候在公爹办的学堂里上过几年学,时常见这孩子,才能秉性都没得说,和自幼爱读书习字的侄儿春声很相称呢。
亲是前两日提的,苏春声不在家,在县城姑父家替即将出嫁的表姐绣喜被,这事儿是进城卖粮食的邻人告知的,自然姑父一家也都知晓了。
苏春声不急不缓道:“大哥、二哥去陵水县打短工了,尚未归家,爹娘定是等他们回来再商议,我也等大哥二哥回来,同他们一道商讨。”
里长家的情况,大哥一家都知晓,嫁过去吃穿定是不愁。这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这两个孩子样貌、人品、性情上,都很相称,春声嫁去,得一敬他、爱他的好夫婿,谁不乐见其成?
苏慧觉得不论是大哥、大嫂,还是已经成家的两个侄儿和自己的心都是一致的。
看来,喝完他们家瑞雪的喜酒,很快就要喝春声侄儿的了。
她都能想象那热闹喜庆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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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姑家住的永乐巷出来,经过一个弯子,苏春声进了太平街。
道路两旁都是做生意的店铺和一些支起来做吃食的小摊。
难得雨停,便有一些摊子支起了避雨的油布,升起灶火,用浓烈的火烟熏干案上、桌上积聚的雨意。热汤油饼、包子粥水、粉面粗茶……一样样地冒出来,一下就给空旷了几天的街巷增添了一道烟火气。
“春声,回去啦?”每经过一个摊铺,里头的人就会和苏春声热情地打招呼。
苏春声也识得他们,小姑住进城十几年了,打苏春声记事起,他们一家每个月就要进城两三趟,探望探望小姑,给她送点乡下种的蔬菜瓜果,自然也和街头巷尾的邻居熟悉起来。
后来二叔也在县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儿,他们就来得更勤了。
每一个苏春声都叫得上名字。
“是啊,梅铃阿婆,我这就回去了。”
“那你可慢点,雨天庆平桥会长青苔,很滑,早上我差点在那摔了一跤,你可得当心,一定要慢慢走啊。”
苏春声想在雨落下来之前回家,打定主意从弯子坡那儿横穿过去,不走庆平桥,便道:“阿婆放心,我今儿从弯子坡过,不走庆平桥。”
“天上的云又滚起来了,你快去吧,别耽搁了。”与之对话的人拿着勺子与铲子,不住地看着天上云,看它们密不密,朝哪个方向翻涌。
“好。”苏春声应完声便走了。
一路或点头或打招呼,人人都很热情,只遇着一个奇怪的。
明明余光瞥见他时,这人的目光还直直地望向自己这方向,可自己一转头过去,这人就低头看鞋了。
那高高大大的身躯,仿佛被一根线扯着,纷纷向下探。
那地里也不知有什么。
许是在找丢在地上的东西吧。
苏春声没同腾不出空来说话、对视的人打招呼,径直走了过去。
这人他也识得,太平街街口拐进来第一家,赵家铁铺里的铁匠。
苏春声每次进城探望小姑,都要从他们家铁铺门口经过。
有时苏春声能注意到他,有时注意不到。
这人是有些奇怪,每次注意到,他都好像在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背后站着,有时是树,有时是板子,有时是柱子。
他肯定不是跟来,只是恰巧遇到,只是每次都是先看到这些遮蔽物,再看到他那具被挡了一半的身躯。
打照面是从未有过。
今日也不算,他都没抬眼看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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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早上老刘打弯子坡那儿过,遇着狼了!还好他担着柴火,柴火里绑着一把大柴刀,把那柴刀亮出来,才把狼吓退!”
“几只啊?”
“好几只!说是数不清呢!定是连日阴雨,野物都不出洞,将它们饿得前胸贴上后背,才敢下山打人的主意!”
“那还不赶紧去叫城西李猎户去打狼啊!要是伤着人怎么办?!”
“是要去的,我吃完油条,喝完这碗热粥就去。雨天也没什么人往那走吧?”
谁说没有?
坐在他们身后的高大男子腾的一下从椅子边站起,将面前的桌子挤开。
一双大脚踏进热粥铺面前的水坑里,溅起好大一朵水花,他就这么一步一水花地跑远了。
热粥铺老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青菜瘦肉粥端上来时,坐在位置上等的人已经不见了。
老板纳闷着:这位客人钱已经付了,人去哪儿了?
与此同时,一双穿着青色布鞋的脚刚刚踏过弯子坡的坡脚,踩上了弯子坡斜坡上歪七扭八的荒草丛。
这地儿春夏时节草盛,能长到四尺多高,个头矮一点的,腰都被没过了,不好走。
秋冬草枯了以后,腰就弯折了下来,一踩就折,不少小孩专程跑到这来,踩草玩。
苏春声选这条路是因为从这儿过去只需穿过一片竹林,就能望见被几座山包围的三坪村了。那是他家,走这条路比走七拐八绕的大路近。
苏春声一身淡青色的衣裤,给草上的水打湿得就像远处的青山搬到了他脚下,重重叠叠地生长在一起。
天上偶尔还会落下几滴雨来,不大,苏春声就没有撑伞,这些雨落在他肩上,像一朵朵浮萍,在他肩头飘荡。
只怕这雨下着下着就大了,到时候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苏春声的脚步不免有些急,裤脚上的“青山”也越长越高。
走到弯子坡顶,正在过弯子坪,走到当中时,苏春声的脚步突然刹停了,猛的,差点连竹篮里的放在最上头的排骨都给晃荡出来。
他眼前出现了两只毛色干黄枯败但眼睛极为亮堂的凶物——狼。
它们的毛色几乎和弯子坪的荒草融为一体,远远地望去,瞧不出分别,因此它们蛰伏在这里,人只顾着朝前赶路的眼睛根本发现不了。
苏春声拽紧左手的油纸伞与右手的提篮,不轻举妄动。
这两只狼体型消瘦,毛几乎是贴着它们的筋骨长的,可以看出肯定饿了不少时日。
可正因为此,也能发觉它们腿上、背上的筋骨强健,牙齿尖利,面目可憎。似乎轻轻一跃,就能跃上自己的脊背,双脚搭着,轻轻松松地啃下自己的头皮,大快朵颐。
这个画面令人不寒而栗,头皮发麻,苏春声本能地往后退。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身后也有狼,也是两只,将他团团包围住。
如果只是两只,苏春声还敢用手中的油纸伞同它们搏一搏、耗一耗。多日未进食的狼,力气与灵活性都大不如前,自己死拼着,想是能获得一线生机。
可面前是四只,前前后后地包围着,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如果一张狼嘴是一只手的话,自己怎么样才能敌过四张狼嘴的进攻?
苏春声握紧手中的东西,不敢让自己露怯。
他篮中有肉,可一旦将布掀开,将肉抛出去,就表示自己害怕了,这些狼要的就是你的这种怕,它们贪的绝不仅是这几块肉。
不知能僵持多久,苏春声的脑筋飞快转动,忙乱之时,一丝希望注入到苏春声眼中。
弯子坡底下又爬上一人来,这人生得白净,又穿着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的气质文静,可瞧那身形,比自己高大不少,应当是个男子。
假若是两个人共同对付这四只瘦狼,就有胜算了。
苏春声朝那人投去了目光。
视线交汇上,苏春声才发现这人自己认识,而且与自己颇有渊源。
他便是前几日来提亲的里长家的公子——宋南生。
苏春声幼时还同他在一个学堂上过学,哥儿、男子有别,虽是隔起来的两处,但上学下学,难免会碰见。他是知晓这个人的。
如此说来,也算较为熟悉。
苏春声欲向其求助,谁知这人上了坡以后,先望了一眼自己,再看到包围着自己的四匹狼,吓得站都站不稳,掉头就冲下坡,压根没那个胆儿。
你说他要往城中或是人多的地方跑,能替他唤来一两个过路的人,也算是有同窗之义了,谁知他只顾着自己安危,往那安全但空空旷旷的石地里奔,苏春声才真的失望透顶。
罢了,自己遇到的凶险还是自己面对。
苏春声将手中的油纸伞横到身前,将竹篮护向身后。
面前两只狼一齐伸出狭长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的四沿,然后迈起步子,一步一步地朝自己靠近。
苏春声知道它们等不及要扑向自己了。
就在他想抢先一步,先对其中的两只狼做些什么时,一双大手从背后揽来,将他揽去了身后。
“滚!”涛涛的一声怒吼,将狼喝退一步,将苏春声从那种剑拔弩张的心情中喝醒。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面前挡了一座高大伟岸的山,遮住了荒草,遮住了阴云,自己在他身后完全看不到前头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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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两次,一月两月,一年两年,轮椅上的人始终未对他展露过笑颜,也不曾主动过,哪怕他的腿已经痊愈。
心灰意冷的叶宁拢紧衣衫,对那人说:“胡云冲,嫁你做夫郎真没意思。”
他们和离。
*
望着失去人气、失去颜色的家,胡云冲呆坐了几日。
坛子里的酸黄瓜被他捞空了,放在灶台上的布被他拢进怀中揉了又揉。叶宁拿过的、用过的,他一一抚过,也抵不住心上的思念。
觉得骨头都在发酸、发涩之后,胡云冲打烂轮椅站了起来,要将夫郎寻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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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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