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又是从医院的病床上醒来的。她被疯子捅的伤口还没好,身上又添新伤。在妓院的记忆和逃跑的记忆混在一起把她的脑袋快要撕碎,柳眉痛苦的呻吟出声,眼泪滚烫从眼眶流下。
一个人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她抓住那个人的手把自己的颤抖传给对方。那个人感受到她的恐惧之后,反握紧她的手,温柔地安慰她。
“没事了,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柳眉没有思绪去辨别那个人究竟是谁,她满身的疼痛化作恐惧,然后绝望的颤抖之下生出了勇气。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柳眉睁开双眼,强迫自己恢复视线,她来到这里遭遇这些,这是她必须要面对的。她要回到现实里,抓住自己的命。
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眼泪流的更多了,可是她看到了一张担忧的面孔。路程紧皱眉头,为她遮挡阳光,关切地询问她。
“你怎么样了?”
“我…我没事。”
柳眉的嗓子干哑,她费尽力气发出声音,却不得不休息。
“喝点水好吗?”
路程扶起柳眉,拿过放在一旁的温水,喂给她。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柳眉这一昏迷就睡了两天两夜。旧伤添新伤,伤口感染发高烧,柳眉差点醒不过来。
“我…我杀了人。”
“我知道。”
“不,我杀了郑三爷。”
柳眉被绑走的事情,路程早就调查的一清二楚,他当然知道那晚柳眉被卖到妓院的事情。
“没事。”
柳眉只听的出他的声音有些怪异,但是脸上还是平静如水。
“怎么会没事?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吗?我爹他们……”
“没事。”
还是那句话,柳眉相信路程的手段,也知道路程的家世显赫,可这件事情不该掺和进他的。
“谢谢你。我病好之后会去和他们对质,那晚是因为被下了药,不然我……”
“这件事不用你出面。你自始至终都在春和景明里,没有出去过。枪杀郑三爷的那个女人早就跑了。”
又是和上次一样,路程帮她摆平。
“你为什么这样?路程,这不关你的事,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很感谢你帮我,可是这终究还是我自己的事情,最多牵连到我爹和二太太。你……”
“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的。”路程盯着柳眉的眼睛,“绝对不会再有人来伤害你,除非我死。”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柳眉倒是害怕起路程来了。他这架势就像是拿了把刀,两个人歃血结盟,成为兄弟。
“不是,又不是你造成这些的,你也没有责任保护我,虽然我们有一些合作,但是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我真的很感谢你帮我,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路程的嘴说出前面的话已经是极限了,他也说不出什么山盟海誓,但是行动上他却是个巨人:“我已经向你家提亲了,你家二太太和你爹已经接受了。”
柳眉想要起身,却被疼痛压了回去:“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没有淑女的样子,甚至传出了病房,引路过的人纷纷侧目。门口把守的士兵又把那些人的目光瞪了回去。
提亲?结婚?什么什么鬼?
“我不是,我没有,咱俩不合适,不对,就是我们不能结婚。”
柳眉结结巴巴磕出一句囫囵话。
“你的意思是我不配?”
“不是,是我配不上你。”
路程的眉头又开始皱了起来,他拨开柳眉脸上的碎发说道:“不,我们很合适。”
“不合适。”
“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柳眉闭上双眼整理情绪,“我不是柳眉。”
“你不是那谁是?”
“被毒死的那个。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也叫柳眉,我是个大学生,我长得很普通,就会一点三脚猫功夫,没有这个世界的柳眉那么漂亮有钱有家世背景。”
路程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你如果实在不喜欢我,大可不必这样。我会告诉他们退婚的。”
“不是,我就像是一个怪物。你知道鬼上身吧,现在就是这样,真正的柳眉被我这个鬼上身了。”
“你是说你是鬼?”
“对。路程,我是一只漂泊不定的鬼,有一天我可能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我不能承诺给你什么,我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
“我见过鬼。”路程目光越过她望进了自己的记忆,“有一次我军惨败,我逃出包围之后在一片坟地里藏身。当时天很黑,还有火光闪烁。我很害怕,但是我想出去,我就壮着胆子慢慢爬。可是我不知道路。这时候有一束光照向我,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但绝不可能是灯光,不然我就被发现了。我借着光看清了路,活了下来。你是那束光吗?”
柳眉觉得路程现在两眼放光,明明只是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来让对方理解,结果还真就大师级理解了。
“那个,我再解释一下。爱因斯坦知道吗?相对论,平行世界,虫洞。”
看着路程快把她闪瞎的目光,柳眉知道自己说的科学理论和科学家在他耳朵里和刚刚的鬼上身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你真的很讨厌我,我会解除婚约的。”
柳眉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心里很难受。自从第一次见面,路程对她真的很好,说没有心动那是假的,可是自己是一只鬼,抢了别人的身体,过着别人的人生,那对得起以前的柳眉吗?
“对不起,我不讨厌你。可是我不是柳眉,我不属于这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知道该怎样在这里继续活下去……”多日的压抑让柳眉控制不住抽泣起来,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上天让她成为柳眉,可是她原来的世界呢?她还有家人朋友。在这个时代的柳眉,也有自己的家人朋友,生生撕裂开的时代和空间,到底怎样才能够融合在一起呢?
“如今是乱世,妻离子散、背井离乡是常事。比起这些,我觉得你是一只鬼都算好事了,起码你不会死,你不会受苦。”
柳眉看着模糊的人影,她突然觉得路程是真真正正与她对话,而不是柳眉。
对啊,现在是她在这个世界生活,受伤的是她,开心的也是她,原来的柳眉已经死了。
“你喜欢一只鬼?你不后悔吗?”
“不后悔。起码现在我可以保证对你的心意。世道变化太快了,明天说不定我就战死沙场了。”
柳眉的泪水浸湿了路程的上衣,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此刻她想抓住一些东西。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她能抓住的也只有这些了。
柳眉还是适应不了如今的生活,路程也没有逼她,还帮她挡了不少无来由的琐事。
秋日的上京城萧索荒凉,落叶纷纷穿过行人的匆匆脚步。无数的人奔波于此,在这个乱世寻求一丝安稳之地。叫卖的、拉车的充斥着上京城的大小街巷。灰色的砖瓦和灰色的地面衬得天空是那么的明朗,画眉停在光秃秃的枝头叽叽喳喳让路过的人忍不住心生半分欢愉。
柳眉的伤好的七七八八,她坐在车上准备回到春和景明。在上京城已经待了半个月,是时候要回家了。
远处传来杂乱的人声,车子停了。柳眉看向窗外想一探究竟。路程给她盖好身上的披风,对司机说道:“绕道。”
“是。”
“等一下,前面怎么了?”柳眉的话并没有阻止车子重新启动的脚步。
“这里不比昌平城,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我们回去吧。”
柳眉坐的是别人的车子,也不好多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混乱的人群划过视线。
“啊——”一声尖叫让柳眉再次看向窗外。
如果是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的尖叫,柳眉不会理会,可是那是一个孩童的尖叫。她又想起被绑时的处境,微不足道的姓名,任人践踏的尊严,蝼蚁一般的性命。
“等一下,路程,停车,我就去看看,就去看一眼,孩子没事了我就走。”
柳眉拉住路程的衣袖,眼眶发红,因为情绪激动,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甚至还有冷汗从额头冒出。
“停车。”
柳眉拉开车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那声尖叫的来源,孩子已经开始哭泣了。
循着哭声,她扒开人群看到一个卖鱼小摊。
一个穿着黑色锦服的中年男人正拉着一个妙龄少女。一个小女孩拉着少女的衣角嚎啕大哭,另外几个黑衣人拉着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他们的摊位被掀翻,鱼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挣扎,不断甩动着濒临枯竭的躯体。
这件事情怕是不能善了。
一声住手,柳眉迟迟不敢喊出口,因为这世道已经湮灭了人性。
能救一个是一个,站着的人起码要试着救一下跪着的人。
柳眉走上前,蹲下为哭泣的孩童擦了擦眼泪。
“哟,这是哪家……”黑衣华服的人看清楚她的面容竟忘了说下面的话。
“放开这个小姑娘,有什么事情是非要抢人来解决的?”
“他爹赌钱,没钱还债,我们不能血本无归吧!我们刘爷自然是要拿他闺女抵债的。”
一个压着男人的黑衣人热心的为柳眉解了疑惑。
少女低着头,人已经吓得只会发抖了。她只看见一个穿着蓝色披风的女人抱着她的小妹,与刘爷对峙。
“美人想救人?可以啊,要么拿出五十块大洋,要么你陪我一晚呗!”
刘爷看见孤身一人的美人自然是色胆包天,他虽然觉得柳眉有些眼熟,但是陌生的小姐多了去了,他就算真的见过,记得住的也是那些不能惹得,剩下的当然是任他摆布。
周围的人开始笑了起来,柳眉没有觉得害羞,只觉得恶心。
“凭你说出这句话,血本无归算是你该的。”
小美人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柳眉拉过少女,护在身后,掏出一个钱袋,递给抽泣的小女孩:“这里面大概有二十块大洋,你拿着它好好想想,赌博欠钱,拿孩子抵债,你如今跪在这里就没有什么感触吗?”
钱袋溅起的泥水落在男人的苍老的脸上,他明明不过三十岁,却已经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常年捕鱼为生,他浑身上下都是腥味,两个小女孩的身上也是,他们的破茅屋里也是,甩也甩不开的味道像噩梦一样缠着他。如果有钱,他就能给家人穿新衣,盖新房子,甚至永远不用打鱼了。
柳眉这话是对他说的,可是男人还抱着侥幸:“我…我想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可是我输了。”
他看着地上的鱼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不断张合的嘴也渐渐停止,他就像这条鱼一样,等待着死亡的命运。
“你做一件事情之前,须好好想想。你若真的在乎家人,那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柳眉脑海中想起看过的书,绝望中带着希望的命运序曲,最终还是走向了毁灭,今天她不想看到悲剧的即兴演出,“你赌博是一回事,卖女儿又是另一回事。你有问过你的孩子吗?她们想要什么你知道吗?还是你根本就只是考虑到自己?”
“您是富家小姐,自然是不用担心生计,不仅如此,您还穿金戴银。您怎么会理解我们的痛苦!”
柳眉的质问激起了男人的愤怒,还让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小姐,你看吧,他们这种人是不值得的,他领你的情吗?赶紧走吧,别来碍事。”刘爷也不想多惹事端,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要是被那些学生们看到又是大闹一场。
“不是的……”颤抖的细小的声音从柳眉身后传出来,“爹,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可是我宁愿一辈子卖鱼也不想你去赌博,我不想靠赌博来过上好日子。我娘是染上大烟没的,在我眼里,赌博和大烟没有什么区别!”
她哭着跪在男人面前,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想法。小女孩拉着少女,站着也哭,男人终于瘫在地上,抱着女儿开始道歉:“是爹不好,是爹不好……”
刘爷觉得自己已经够给美人面子了,再闹下去他如何收场?周围的人更多了,议论声不绝于耳。骂他狼心狗肺的,骂世道不公的,骂赌博害人的,刘爷统统给这些议论一个白眼。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来人,给我带走,没有五十大洋,这小娘们今儿个就要进窑子里还债!”
黑衣人又一拥而上拉走了少女,这下跪着的父亲也开始挣扎站起来护着女儿。
“什么五十大洋,要我去查帐吗?还钱也要有个限度,欠多少还多少,有利息有定数,你要是说利息是按你的心意定的,那我就要好好看看你这开店的有多黑心!”柳眉抓起落在地上的刀就反手把刘爷按在地上了,“这刀以前都是见的鱼血,今天我要给它开开眼,让它见识见识人血的味道!”
刘爷和他的手下当即吓得求饶。
“女侠饶命,有话好说。”
“放开我们爷,你不怕警察厅的人来抓你吗!”
“那好啊,我们去警察厅说道说道,看看这债到底是多少,现在你们就去给我报官!”
黑衣人一看,柳眉完全不怕,这下真的慌了神。
“女侠手下留情,我们商量商量,别闹出人命了。”
“就是啊,女侠先把刀放下,我不要五十块大洋了!”
刘爷嘴里都是混着鱼腥的泥水,他真的感觉到刀锋已经划进了自己的脖子,也不管钱不钱的了。
男人一家三口被这变故吓傻了,不敢动弹。
“小姐,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自己的债自己来还,不要连累到你。”少女哭着哀求柳眉,希望她赶紧脱身。
“连累?我倒是不曾得罪过人,但是糟心事也不少,多一件少一件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从喝毒茶水到第一次被绑架,再到第二次被绑架,她就像一只玩偶一样被肆意摆弄,这种感觉让她十分恼火。
“女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欠你多少钱?”
“十块大洋,只有十块,我这次没说假话。”
“从钱袋里拿出十块给他。”
少女拿过钱袋,数了十块大洋递给黑衣人。
“好了,债务已经没了,剩下的钱你们留着吧。至于你,拿着钱赶紧走,做人要讲信用,人家已经还钱了,你再拉着人家孩子说什么卖到窑子里,我就送你去见你祖宗,让他们好好看看你这个毫无人性的混蛋!”
柳眉放开他扔下刀,站起身整理自己的披风,还好只是衣服脏了,伤口没有裂开。
路程走过来,拿出手帕帮她擦了擦身上的泥水:“走吧。”
刘爷看到路程的时候愣住了,元司令的小舅子,前段时间刚在某宴会上远远看看过一眼。他刚刚想回头报复柳眉的心思立马消失殆尽。刘爷又想起来半个月前,元大爷在找人,给的画像是个女子,仔细一想那不就是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小姐吗!
柳眉回头看着刘爷,又看了看已经站起来的父女,周围围观的人还只敢小声议论,但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果然是像一群…”柳眉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拉着路程的手回到车上。
“开车。”
司机发动汽车,渐渐远离了刚刚的喧嚣。
“你说他还敢找那家人的麻烦吗?”
“不敢。”路程想了想还是嘱咐一句,“以后这种事你尽量别抛头露面,刚刚那个人和郑三爷私交不错。”
“一个一个都是爷,这么想有孙子,不自己赶紧加把劲儿努力,非要上赶着当别人爷爷。怎么着这么想过年散尽家财给别人发压岁钱?”
司机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柳小姐的嘴一如既往。
路程也忍俊不禁:“这位姑奶奶要不要先梳洗一下,等会去餐厅你这一身鱼腥味…”
他的话故意没有说完,柳眉闻了闻身上的味道,呵呵两声也觉得尴尬。她靠在路程的肩头闭目养神,却睡了过去,到春和景明的时候,还没有醒。
不知道离开医院以后,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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