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异将陶碗里的水一饮而尽,有水漏出来打湿了衣服前襟。
送他水喝的老头急道,“慢点喝!天气冷了,湿了衣服多难受!”
冯异将茶碗还给老头,笑道,“老丈,多谢了。这衣服湿了不打紧。往年冬天,我还敢下水游泳哩!”
老头接过碗叹道,“老爷身强体壮,我这副老骨头可不敢想。”
冯异笑了笑,望了眼不远处官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马,问道,“老丈,这路上每日都有这么多人么?”
“有时多些,有时少些,但比往年多出不少。”老头感慨道,“从去年夏天开始,人啊车啊便越来越多。尤其是今年,有时官道都窄了。”
冯异意外却也不意外,张嘴说出“大同”二字,老头便“嘘”了一声。
“千万莫说那三个字!”老头紧张地四处张望,见并无异常,方才放下心,低声说道,“老爷你可不知道,那些大户不准人提及北边那社。
“官府也支持他们,听说甚么道台史老爷派兵驻在花桥(东安花桥),谁敢说北边那社,便抓去打板子。你真想说,去了北边再说。”
冯异嘴上感谢老头,给了他几枚铜板,心里却暗自惊诧:“东安、零陵管得比祁阳还严。不过又有何用,这老头虽怕官兵,但心里恐怕盼着大同社南下。”
他正想走,却见官道上下来一辆马车,一个少年从车上跳下来,也来讨水喝。
冯异笑看那老头,“老丈,我看你便在路边搭个棚子,卖些茶水,也能大赚一笔!”
老头有些意动,却又一阵叹气。
少年已喝完水,好奇道,“老人家,这位老爷的说法不错,你为何叹气?”
老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冯异却忽地摇头说道,“是我唐突了。这话老丈不方便说,不如上路后我细细说与你听?”
少年有些迟疑,冯异便笑道,“我是祁阳搭洲冯异,去邵阳县谈生意。我看你我正好同路,不如同行?”
少年一脸疑惑,“冯老爷,你怎知你我同路?”
冯异朝北边指了指,“如今北去的,有几人不是去那地方?何况你是读书人,又这般年轻,定是好奇那甚么九洲大会。”
少年大笑道,“学生衡阳王三志,与家叔王石,正是要去邵阳听听‘大九州论’。”
说着,他侧着身子,手往前一请,“冯老爷,请。”
冯异也是坐着马车来的。不过王三志家的马车更为宽敞,王三志与他叔父说了这事,便将冯异请上了自家马车。
一番客套后,三人更为亲热,王三志问道,“冯世叔,方才那老丈为何不想卖茶水?”
冯异笑道,“那老丈并非不想,而是不敢。卖茶水不赚钱便罢了,一旦赚钱,岂不遭人觊觎?往年还好说,不过少赚些钱,交些保费罢了。
“但如今,官兵驻扎花桥,一旦被兵匪盯上……”
冯异留了白,王三志看向他叔父,“仲父,如今百姓这般难了么?”
王石叹道,“此事说起来与大同社也有关系。永州乡绅害怕大同社南下,是以豢养了众多打手护院族丁乡勇,以严密控制乡里。
“多养了人,便得多花银子。这银子从哪来?还是百姓来出!有人不在乎名声,便强逼佃户交钱;有些乡绅要面子,便暗示手下人自己去‘筹钱’。
“不仅这些乡绅的手下,还有下乡越来越频繁的胥吏,以及驻扎乡里的官兵,都要银子。你家没钱还好,若有钱却无权势,会是甚么下场?”
王三志默然,冯异却笑道,“世兄看得通透!”
王石谦虚地笑了笑,问冯异,“贤弟去邵阳,要做何生意?”
冯异道,“自然要做大同货的生意。”
近来香皂、香膏、香水、玻璃等风靡楚南乃至桂北等地,这些大同社独有的商货便被冠以“大同货”之名。
王石显然也知道大同货,是以很惊讶,“余听闻永州已有人在做大同货。”
冯异笑道,“此事我知道,那人背后是南渭府和永道守备。但那人一心想打通粤西、粤东的商路,是以我打算去衡州试试。”
“衡州?”王石更为惊诧,“衡州有……”
他顿了顿,叹道,“贤弟当真胆大。”
冯异坦然说道,“不瞒王先生,我心里也没底。但试一试总不会吃亏,大同社现下哪里卖不出去?大不了卖去江西。”
王石赞他敢想敢做,却也疑惑,“贤弟既敢做大同货的生意,想必家道殷实,为何要冒险?”
冯异没有直接回答王石的问题,“世兄,在你看来,大同社可会止步宝庆一府?”
王石虽不知冯异为何问及此事,但还是如实答道,“不会。”
说罢他便转过了弯,“贤弟担心大同社南下,自家田土进了大同社手里?但余听闻大同社虽只给田主四成租,却会帮田主对抗官吏,贤弟的损失并不会太大。”
冯异深深一笑,“世兄,我仔细算过,大同社办农联是亏钱的,且是大亏。即便大同社一心只为救民,也不能坐视亏空,否则救民定然失败。
“那银子从哪来?大同货深受欢迎,但利润再高,如何养得起几十万人?到头来仍要对田土下手。
“我只是平民,并无功名傍身。到时大同社说要再减租,我还能不从么?官府可不会为我这等人主持公道。
“此外,世兄既知‘九洲大会’,便该看过《宝庆周报》。那报纸看似乱七八糟,甚么都写,但细细品读,便会发现大同社在倡导甚么。
“甚么‘求实’、‘工商兴国’、‘男女平等’这些太明显便不说了。王先生可曾发现,那周报几乎每期都会提及开矿办厂及乡绅大户购买厂矿股份之事?
“在我看来,大同社是希望乡绅大户将银子投进厂矿里。不管是卖大同社厂矿的股份,还是自己开办厂矿,其皆赞扬甚至给予支持。
“我敢打赌,大同社是想用厂矿收益换走富户手中的田土!”
王石只觉得匪夷所思,王三志也难以理解。
“冯世叔此言,是认定大同社必会南下,且能占据永州了?”王三志压低声音说道,“大同社看着势大,却只是宝庆知府放纵,若是朝廷发兵……”
冯异一声长叹,“世侄,你未免太小看大同社。如今大同社在乡里下派助农员,每一个乡民、每一处田土,都在其管控之下。
“若朝廷真要发兵镇压,大同社立时便能将两县乃至一府钱粮尽数上收,便能将数万的乡勇全募为兵卒。
“世侄你说,朝廷要派多少兵才能剿灭大同社?”
王三志皱眉,显然并不赞同冯异的说法。
冯异也不勉强,与王家叔侄换了话题闲聊。
冯异是爱跑的,去了不少地方,王家叔侄颇感兴趣,三人相谈甚欢。
马车一路颠簸,在未时抵达五峰铺。
因天黑前难以赶到花桥,冯异和王家叔侄决定在五峰铺歇息一晚。
到旅店放下行李,冯异便邀王家叔侄出门走走。
“世兄,世侄,你们可觉得哪里不一样?”三人在五峰铺街上走着,冯异便发问,“马车进来时,我便有些奇怪。”
王石不明白冯异何意,只敷衍答道,“贤弟,余第一次来五峰铺,倒不知有何变化。”
王三志却忽地大声说道,“干净!”
街上数人看来,又都收回目光。
冯异东张西望,看见街上有几个穿同款式衣服的人来回走动,街上堵塞便去疏通,哪里起了冲突便会疏解,有牲畜拉屎便会勒令主人清除。
他们走了几步,便见一堵墙上贴了告示,题为“市镇管理条例”。
“原来那些人便是‘协管员’。”冯异颇感无奈,“大同社当真甚么都爱管,一处市镇也要专门安排协管调解纠纷、保证街面畅通无污秽。”
王石与王三志对视一眼,却都没有说话。
他们看了一阵,便继续向前。五峰铺虽大,但街道也不过半里,半刻钟便出了市镇。
市镇外,一面红旗飘扬,旗下排着长队。一个中年男人喊一声,队头便走出一人,几个人边看边点评,有时还会问话。
一旁有人拿着册子,一个人被点评完,他便会记上一笔。
冯异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热闹,当即带着王家叔侄上前旁观。
旁观的可不止他们,有本地人,也有外地行商,是以见到他们过来,众人也不奇怪。
冯异与旁边的人搭讪,那人显然被人问过几次了,冯异一开口,他便道,“这是大同社在‘募勇’。”
也不等冯异问“募勇”何意,那人自己便解释了,“‘募勇’,与官府‘募兵’一样,大同社招人进保家队、护乡队,便叫‘募勇’。
“不过,‘募勇’被选上的可能性不大。各乡里都有乡勇队,真有本事,早被乡里推荐了。来‘募勇’的,不是外地人,便是已被淘汰过的。”
王三志很是惊诧,想问什么,却见他二叔摇了摇头,他只得咽下去。
冯异却没那么多顾忌,好奇地问道,“还有外地人?”
那人甚是得意,“那当然,而且不少!你可不知道,便是进护乡队,每月也有一两二钱,而且包你吃饱,每天还有肉。
“若进了保家队,打底便是一两八钱,每顿有肉,过节另外发钱。表现好了,大同社会给屋里人安排工作。
“你说,谁不想去?我也想去,可惜我身子弱,连初选都过不了。”
冯异又问,“现下便是初选?”
那人点头,“是初选。听说一乡只有二十个名额,后面还有二选、三选,最后能有五人选上便不错了。”
冯异道谢,一边与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天,一边关注着募勇初选。
募勇标准其实不高,但正如好心人所说,乡里达到标准的早就被内荐上去了,剩下的基本选不上。
这二十个名额,大概是给外地人以及未参加农联的市镇居民、自耕农的。
看了一阵冯异三人便没了兴趣。真有看头得到二选,那时会测试体能和特长。
三人又返回五峰铺,到了旅馆休息,晚饭时才下楼寻了家酒店吃饭,却不想瞧见下午募勇初选时有选人资格的一人。
他与一个白发老人喝着酒,但两人看着并不熟络,老人还总是赔笑。
那人吃饱喝足,便离席走了,顺手从老人身边拿走一个包裹,老人起身送他,待回来时,便很是不快地骂了几声,还故意找起了小厮的茬。
冯异此时哪能看不明白。
便是读书人王石也懂了,轻声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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