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府城,下湖南分巡道署。
游王廷放下邵阳发来的求援信,不禁一声长叹,“当真奇哉怪哉。这大同贼社不攻邵阳城也就罢了,居然‘只围不困’。
“城中绅民经搜身检查后,俱可在城外交易货物。城中官吏若想出城,只要有衙门出具的公文,配合检查后亦可任意来回。”
长沙知府陈象明皱眉道,“如此,贼社之围漏洞百出。城中官兵伪装绅民出城,在外或骚扰,或潜入营寨破坏,邵阳之围岂非顷刻可解?”
“旭庵小觑了贼社,”游王廷道,“莫忘了贼社新创之棱堡,史荩卿几次攻打冷水滩棱堡,俱棱堡未破而己方死伤惨重。
“邵阳城外现有四座棱堡!光靠宝庆一府兵力已无可能解围。何况,便是解了邵阳之围又如何?乡里俱是附贼之逆民,官兵仍旧寸步难行。”
游王廷脸上显露出些许嘲讽,“可笑邵阳士绅,挨了贼社那般多打,仍旧看不清贼社实力,以为张异羽练出一支可用之兵便能威胁贼社。
“若该兵强于贼社,便灭之。若打个平手或稍弱,便与之谈判。谈判不成,便用李念劬血书及蒋申等证人,上报朝廷贼社乃土贼,祸害邵阳甚烈,以求发兵剿灭。
“谁曾想贼社根本没怕过官府。没等彼等翻脸,贼社便先造反了。不知彼等是否后悔不早些上报朝廷,是否怨恨邵阳东乡士绅要求贼社加租,以致今日之祸!
“彼等也不想想,若兵好练,南楚何以兵力空虚?若兵好调,粤匪何以流毒数省而数年方灭?练兵、调兵,钱粮一个都少不得!”
陈象明听得最后一句,神色一震,旋即摇头道,“泰来先生,在下以为,贼社造反,与邵阳士绅无关。”
游王廷惊诧道,“旭庵有何见解?”
“在下本也以为是士绅加租及后续纠纷触怒了贼社,”陈象明道,“但这些日子在下将《宝庆周报》及邵阳官绅上报呈文俱对照细读,便发现了诸多疑点。
“士绅要求加租后,贼社几乎在故意激怒士绅,在全县放言田租之事未议定前不给田租,便是士绅想服软,此等情况下为了面子也会不退一步。
“士绅激愤之下做了几起不当之事,贼社也不再用‘犯事者请罚’、‘官府处罚’等名义遮掩,而是直接惩戒,且极为严厉。
“尚未收租完,贼社便将部分田租送入其在山中建起的各林区,且不少人都发现当时进山之人甚多,贼社或在山中建设巢穴。”
“旭庵说的有理,但……”游王廷不解道,“贼社为何要这么早造反?士绅不告贼社,贼社便能慢慢蚕食武冈、新化乃至临近的长衡永三府。
“若能全据宝庆,哪怕只是打下邵阳城,都能腾出数千兵力,那时说不定贼社能直取长沙。”
“问题便出在这,在下此前也想不通贼社为何突然这般急躁。”陈象明苦笑道,“方才先生提及‘钱粮’二字,在下才想明白,贼社是没钱没粮了,是以不得不造反。”
游王廷怔住,恍然道,“是也!贼社没钱没粮了!如此说来,贼社大肆宣扬甚么‘四等绅’,并非仅仅为了夺利自肥,也是为了维持自身。”
说着,他的神色陡然灰暗下去,“贼社罪大恶极。可……士绅加租,朝廷加饷,天下百姓嗷嗷待哺,只有贼社……”
“泰来先生,慎言!”陈象明打断游王廷说话,紧张地四处张望,见无异常,方才低声说道,“万驸马已到长沙,署中或有缇骑……”
陈象明点到为止,游王廷却有些不以为意,“缇骑?如今的锦衣卫也不过……”
陈象明神色紧张,他叹口气,换了话题说道,“万驸马不肯回武昌,唐中丞已松了口,同意宋巡按提议,加派副将杨正芳、杨世恩两部到长沙。
“所幸宋巡按知贼社难剿,坚持增兵。否则按唐中丞想法,让长宝衡永守巡道及守备主剿,派湖广都司佥书周元儒部驻长援剿,这贼社不知几时才能剿灭!”
陈象明却有些疑惑,“也不知宋巡按为何这般看重贼社,竟想将湖广一省兵力尽皆调来剿匪。
“贼社只陷一城,连邵阳城都尚在,唐中丞所想并无不妥。否则调兵太多,承天及武昌谁守?”
“不管宋巡按为何看重,增兵总是好事。”游王廷道,“余现下是戴罪之身,只望早日收复湘潭,得天子从轻发落。”
陈象明心下庆幸,游王廷弃城而逃,倒是替他背了一口锅。
不过,谁能想到贼社竟会奔袭数百里攻占湘潭?
易地而处,他在湘潭,只是得知邵阳溃兵到了湘乡,纵然心里急切,恐怕城门都不会关。
关门简单,应对满腹怨言乃至恐慌的绅民却难。
说来还是长沙承平日久、武备松弛,从官绅到军民,皆已不知兵。
他与游王廷又说起长沙的防务。
此事倒轻松,大同社打下湘潭后再无异动,不但衡永等地过来的船只经其检查收税后都能平安抵达长沙,而且长沙的船只同样能南下。
而自从大同社广发《告天下绅民书》后,长沙士绅捐银、捐粮的热情高涨,连湘乡都有士绅想办法送了钱粮过来。
如今长沙城除巡道道标三百人、都司佥书周元儒部千余人外,另有民壮乡勇三千,不日将增至五千。
城防绝无问题,两人说起杨正芳、杨世恩两部抵达长沙后,该如何夺回湘潭城、剿灭大同社,不想接到噩耗——
游王廷的幕僚进厅禀告,秦晋流寇于十一月二十四日渡过黄河,尽入河南之地,并于二十六日破河南府渑池县,杀河南防河中军官袁大权。
陈象明闻言不禁愤慨,“贼势猖獗!”
他偏头看向游王廷,却见这位巡道面色惨白,不由惊道,“泰来先生……”
“余无事,”游王廷摆手说道,语气却明显低落下去,“流寇入了河南,便不好拦了。豫东一马平川,豫西崇山峻岭,而豫楚山水相连……”
陈象明知道流寇南下危害甚大,却不知游王廷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泰来先生,有大江①阻隔,流寇来不了南楚。”
“流寇来不了南楚,援兵也来不了!”游王廷目光无神,“旭庵恐怕不知,郧抚镇兵不足一千②,德、黄本由周元儒镇守。
“与豫省交界的郧阳、襄阳、德安、黄州四府空虚至此,唐中丞岂敢调兵南援!”
陈象明愕然,游王廷有气无力地叹道,“流寇,当真会挑时候南下……”
正如游王廷所言,高迎祥等数十营起义军渡过黄河后,其氛愈炽,一时间难以收拾,一月间糜烂豫楚两省。
崇祯六年十二月初一伊阳失陷,初二卢氏被破,初四崇祯下旨严饬秦、郧、豫、晋等巡抚:
“贼既渡河,豫境邻壤地方,俱宜严防奔突……务刻期荡扫,如再疏泄误事,必不轻贷!”③
然其后豫省河南、汝州、南阳、汝宁等州府无不被起义军侵扰。
因中原连年大旱产生的大量饥民,或主动投入起义军,或被裹挟,起义军声势复振。
其间起义军分为两支,一支为横行狼、一斗谷、扫地王等八营,率部由武关入陕西西安府,破商州山阳、镇安、商南三县,而后北上洛南县,进逼西安府城。
另一支为高迎祥、李自成、马守应、张献忠等部,因河南巡抚玄默率左良玉、汤九州、李卑、邓玘等部追剿,躲入卢氏山中。
该部起义军又分出两支,一支于十二月十九日入扰汝宁西平等县,二十三日往信阳州而去,而后入境湖广德安府,攻克应山县。④
另一支由山道进南阳府邓州内乡县,经淅水、邓州入湖广郧阳、襄阳两府,于十二月二十二日破郧阳府郧西县,二十五日克上津县。⑤
楚省处处有警,显陵所在的兴都承天府危急,对此焦头烂额的不止有湖广巡抚唐晖、郧阳巡抚蒋允仪,还有四九城中的崇祯皇帝朱由检。
乾清宫中,他将官兵报捷文书放下,数日操劳和发怒让他白皙的脸庞像是被水泡过似的,皱巴巴的,略有些肿胀。
“官兵屡捷,贼势愈张,江北各处皆有流寇肆掠,当真以为我好糊弄么!”
朱由检心烦气躁,王承恩端上一碗燕窝说道,“爷爷,流贼祸害中原,为国家计,爷爷更得保重龙体。”
朱由检一脸沉闷,接过燕窝慢慢喝起来。
王承恩小心伺候着,“爷爷,天下能臣何其多,这个剿贼不力,便换下一个。这流贼一时也剿不干净,爷爷几日未眠……”
燕窝下肚,体内一股暖流涌动,朱由检面色稍霁,摆摆手,“国势如此,朕岂能懈怠!”
说着他便想起什么,“我记得姑爷爷寄回一物,王伴伴放哪了?”
王承恩心疼皇帝,却知道这位万岁爷爷什么性子,立即将万炜寄回之物找了出来。
万炜所寄之物不少,皆密封,王承恩检查后交予朱由检。朱由检亲自拆封,发现是一封万炜的亲笔信、一本书册和一叠挤满小字的大纸。
朱由检先看信,原本有所平复的神情逐渐激动、惊诧、愤怒,王承恩担忧不已,却不敢出声打扰。
朱由检将信读完,又看起书册、大纸,神色变了又变,看了足足半个时辰,有一张纸更是拿起放下,反复看了三遍。
“王伴伴,传温首辅来见我。”
①大江,即长江。
②据明·吴伟业《绥寇纪略》卷二载,“郧额兵五百,额饷六千,有南属马兵百四十八人,先经楚抚调去郧襄二卫选锋共四百人,合镇兵不过九百,不足当他镇之十一”。
③摘抄自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第四章第一节,按顾诚先生注释,原文取自《明末农民起义史料》第九十九页。
④据光绪版《德安府志》卷八载,“崇祯六年十二月,流贼入应山孟畈店,都司周元儒击走之”,因周部调至长沙,所以此处改为应山县城为流贼(应是张献忠部)攻破。
之所以将周部调至长沙,是参考崇祯九年爆发临武、蓝田矿工起义后明廷的反应,义军于十年七月马维元病亡后攻破湘潭城,长沙城中只有巡道高斗枢组织的四千余民壮以及从德安府调来的湖广都司陈上才部一千人。
⑤以上义军行军路线及攻破城池的时间等,参考自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吴伟业《绥寇纪略》、计六奇《明季北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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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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