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起蛟低着头,控制着身子走路,尽量让自己隐在队伍之中。
山谷里风呼呼地吹着,道路又崎岖难行,大家的走路姿态都没那么标准,他也不显得奇怪。
但向大金的目光总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掠过,让他颇不自在。
他往前大跨步,张开嘴想说什么,耳畔一声尖利的口哨声,队伍即刻停下。
他和向大金皆往前眺望。
旗手快速地挥舞红旗。
他与向大金对视一眼,立即跟着队伍变换阵型。
甲兵、弓手在前,刀手护卫两侧和后方,将佟香玉等人护在中间。
山林中窜出一队蓝布包头的苗人,叽里呱啦说着苗话,听语气不太妙。
何起蛟紧握住刀柄,余光中几道人影从阵中去往前阵,正是扶城峒派来做向导兼翻译的苗人。
两边苗人对话许久,扶城峒苗人退了回来,甲兵和弓手后退,拦路的苗人也收起了武器。
剑拔弩张的氛围似乎陡然消散了。
拦路苗人里走出两个年龄稍长的领头人,与佟香玉碰面说了几句话,随即头人返回,其中一人领着众苗人离开。
此时己方又是一阵红旗挥舞,队伍重新转为行军阵型。
剩下的那名头人竟又走了过来,与佟香玉并肩而行。
队伍再次行进,刘木头在何起蛟身后嘀嘀咕咕地说道,“绣衣司做事一贯不明不白!到现在也不说在山里乱转做甚么!
“以往作战守城,队里恨不得把每刻钟做甚么事都说得明明白白,还反反复复多次生怕我们忘记。这绣衣司当真……”
“哎……”
他突然一阵惨叫,又被人死死捂住嘴巴。
好一会儿,向大金放开手,训斥他道,“狗日的,你哪天要死在你这张嘴上!绣衣司,那是社长心腹,是你这等小卒能评说的?”
刘木头撇撇嘴,小声嘟囔道,“甚么心腹?甚么心腹要在山里吃苦?我看是社长在打长沙,忘了绣衣司,这姓佟的没事找事,想彰显自己重要……”
向大金早已回到前头领着他们这一班,何起蛟却将刘木头的话听清了七七八八,不禁失笑——
这刘木头有句话倒是没说错,没事找事另说,佟香玉现下所为确实是在彰显自身或是绣衣司的重要性。
更准确地说,是做出一番成绩,立下威信,叫人不敢轻视。
她是如此,放弃谱口冲优越生活钻进梅山嵠的林巧月也是如此。
她们本就因女子身份遭人白眼,又因所担负的特殊责任而被人厌恶甚至是仇恨。
如此境况下,她们亟需一份旁人不能否定的功劳。
他的步子慢了一步,后背被刘木头撞上,刘木头小声骂着,他却一句也没听清。
他下意识地看向北边——
每次打仗,野丫头都是一马当先,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性格,而是不得不如此。
但他至今都没想明白,野丫头为何会有那等野心,又为何会执意走上那条天下没有几人能走通的登天路。
又翻过一座山头,视野被绿树所阻,湍流声却渗进了山林。
向大金向后看了一眼,“到五排河了。”
五排河是西延地方第二大河,沿岸苗瑶杂居,果然一出山林,河畔山坡上便伫立起一栋栋茅草顶或是杉木皮顶的吊脚楼。
村寨的苗人头目亲自出寨迎接。
为表诚意,佟香玉只带了彭兴等绣衣执法与扶城峒苗人进寨,余者皆在寨外扎营。
头目安排了酒肉接待,佟香玉态度坚决地让人将酒水撤下,头目面露不满,直到佟香玉送上玻璃镜、香水等物,又立刻喜笑颜开。
“杨寨长,这些不值钱的小物件是我社的诚意。”佟香玉礼貌性地笑道,“我社一营护乡队驻扎中古田,往后你我便是邻居了。”
经人翻译后,杨寨长笑容僵住。
他放下从未见过的稀奇礼物,满是皱纹的脸上慢慢舒展开,流露些许比方才“矜持”许多的笑意。
“古田是个好地方,但远比不得山下。贵社威名赫赫,怎么看上了那等僻壤?何况古田深在万山之中,近千人的口粮,恐怕难以运送。”
扶城峒苗人在佟香玉身边耳语几句,她微微颔首,又看向杨寨长。
“寨长若是觉得山下好,我可以做主,让寨长到山下生活,不说大富大贵,一年几十两银子是不缺的。”
她停顿片刻,杨寨长的小眼睁大了些,显然有了些别的心思。
笑了笑,她继续说道,“杨寨长,我不是与你开玩笑,只要车田上下愿意配合,寨长下山做个富家翁,其余寨民我社也不会亏待。
“若是寨长与寨中百姓恋旧也无妨,我社汉苗一律平等,汉人有的,苗人不会少。当然,汉人要守的规矩,苗人同样要守。
“寨长仍是寨长,车田仍是苗人治理苗人,但必须以我社的规矩治理苗人。”
翻译的话落入耳中,杨寨长的面色变了又变。
他语气不善地回道,“佟小姐是在威胁我么?”
“不是威胁,是如实告知。”佟香玉淡然说道,“我社现下只一营兵力在中古田,自保有余,进取不足。
“是以我社不会过多干涉山中事务,除非某些人不痛快主动来惹事。我社不找麻烦,却也不怕麻烦。
“但现下如此,不代表往后也如此。寨长若在我社最需要你的时候投诚,那自然能得最好的待遇。”
又是一顿,她轻笑一声道,“何况,杨寨长这寨长做的也不大舒服。东边有官兵盯着,周边到处都是瑶人……”
杨寨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回话。
“杨寨长,我社向来不喜强迫,只要你不与我社为敌,哪怕现下不支持不配合,我社往后也不会追责。”
说罢她举起茶碗,“寨长,我等有任务在身,不能饮酒。我以茶代酒,感谢寨长招待之情!”
佟香玉一饮而尽,杨寨长也回敬一碗黄酒。
两人不再谈论合作之事,氛围顿时轻松,几个椎髻的苗女吹奏芦笙,汉苗吃茶喝酒,其乐融融。
不说正事,杨寨长以及宴席上其他车田苗人的话便格外多。
车田虽属兴安县上乡五瑶七地,归六峒巡检司管辖,但与城步苗地山水相连,不少苗人都是从城步迁来。
是以他们对城步现下发生的事很感兴趣,并且旁敲侧击,想要知道大同社到底准备如何治理苗瑶峒寨。
佟香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说来说去,仍要回到“苗瑶以大同社的规矩治理苗瑶”上。
杨寨长等苗目大多觉得佟香玉以及她背后的大同社异想天开。
连官府都不敢想将山中苗瑶尽皆改土归流,大同社竟敢如此直接地插手苗瑶事务。
哪怕有所谓“苗瑶治理苗瑶”的名头,但不还是要守“大同社的规矩”么?
且不说大同社的规矩是不是变苗为汉,即便不是,有几人希望头顶上多出个老爷,平白无故要听他管束、上交钱粮?
大同社若坚持己见,这片大山恐将不得安宁。
宴席行进一半,佟香玉借解手出了厅堂。
她已经吃饱,而且仍旧不大适应与这么多男人一起吃饭。
大家吃得起兴,她也不好直接带人离席,便自己在村寨中散步。
村寨中男女老少都躲着她,倒也都是正常反应,返回时一个小孩跑到她面前,她反倒心下一惊。
“小姐,你也是汉人么?我听他们说你是汉人,你也是进山避难的么?”
小孩虽穿着苗人服饰,却说着一口流畅的汉话,她一时有些错愕。
“车田没几个汉人,没人跟我玩。我听说你们有好多好多人进山,小孩多么?”
她愣了片刻,看着孩子脏兮兮脸上那双明亮的双眼,心中一酸,蹲下来说道,“我们是有很多人进山,但我们不来车田。”
小孩面露失望,她拿出一块饴糖,打开包装递过去,“伢子,吃糖么?”
小孩顿时瞪大眼睛,满脸笑意,小手伸过去拿糖,却又停在半空,迟疑道,“小姐,我不敢吃,我没钱。”
“吃罢,不要钱!”
她将饴糖放进小孩发黑的手里,小孩高兴极了,手缩回去,含住饴糖尖尖,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真好吃!”
她笑道,“好吃啊?以后你会有很多饴糖吃。”
小孩抬起头,“真的?”
她认真地点点头,“真的。”
小孩含着饴糖,一眼的憧憬,却又不敢相信。
她温柔地说道,“我们不来车田,但我们住在中古田。你家若在车田待不下去,便来中古田找我。伢子,你叫甚么名字?”
小孩正要说话,却被一个穿着破布衣服的妇人拉开。
她将小孩护在身后,又敬畏又警惕地看着她道,“小姐,我崽冒犯了你,我定会好好打他,求你放过他。”
说着,她作势要打小孩,看见小孩手中的糖,顿时惊慌失措,跪在佟香玉面前,“小姐,求你放过他。你要甚么,奴家都给你。”
小孩拉着他娘的衣服道,“娘,娘,小姐是好人……”
他娘却拉着他跪下,重重打着他的手,“你个讨债鬼,还不给小姐跪下!你就是饿死,也不能冒犯贵人……”
饴糖掉落在地,滚了几圈,沾满灰尘。
小孩哇哇大哭,不是是痛的,还是心疼饴糖。
佟香玉叹息一声,上前将妇人和小孩扶起,“大姐,这伢子没有冒犯我,你莫要怪罪他了。”
妇人似信非信,不肯起身,直到背后响起一阵苗话,妇人才抓着小孩起来,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佟香玉回头一看,原是车田一个苗人头目与扶城峒老峒主派来随行的神射手杨通钧到了。
杨通钧将一块新的饴糖给了小孩,小孩他娘连忙拒绝,车田苗目严厉地说了句苗话,妇人才不敢言语。
小孩止住哭声,紧紧抓着饴糖,躲在他娘身后,又怕又好奇地看着佟香玉和杨通钧。
苗目将妇人和小孩打发走,杨通钧走到佟香玉身边,递给佟香玉一块饴糖,青春的脸上洋溢着笑容。
“你也爱吃糖么?我在大同商行买的,用你买我兔子山鸡的钱,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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