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冉冉回想,发现很多事情都是因为张铭阳的出现,而开始变得精彩起来。
这个人,同周誉截然相反。
嘴甜——周围一堆女孩子。
第一次在酒吧见面的时候油嘴滑舌,趁她玩游戏凑到她身旁,说妹妹挺眼熟,哪儿见过啊?
俗套。
冉冉当即翻了个大白眼,没稀得搭理他。
也闹腾——男生女生都喜欢跟他玩。
那天一堆人聚在一起,他随便一声吆喝便能引人抬哄,和三两个学生勾肩搭背,像只花蝴蝶,什么玩笑都能开。嘻嘻哈哈的,也没个正形,哄笑闹成一片,夹在人群中间,看着挺受欢迎。
而就是那晚,冉冉察觉周誉那个弟弟孟聿峥也在场。
那个十三四岁就差点炸了学校的混球,竟然是张铭阳哥们儿!
果真蛇鼠一窝。
但即便如此,冉冉也必须承认,张铭阳这人有个不可多得的有点:眼观八方,谁都能关照。
那天晚上她不胜酒力,他一边笑着抬手敬酒,一边按下其它男生向她递来的酒杯。在此之前,他的注意力明明全程集中于归要那边的对赌游戏。
这种人,旁人要么喜欢得要命,要么烦得要死。
冉冉起初属于后者,对他的印象也停在“纨绔子弟不务正业”这八个大字上。
毕竟,她听说过这厮当年高中模拟考的时候自诩优秀夜郎自大,懒得写作文,直接在试卷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一段话——
「我辈岂蓬蒿,欲与神君共比天」
那嚣张劲儿,他当时那位语文老师气得要死,折了试卷就往他头上抽:你丫文采还挺飞扬啊?妈妈剧本儿里抄的吧,啊?!
而这么细致的事她为什么会知道?因为全是这厮亲口在她耳边叨叨的。
丫话可真多啊,也不管人听不听,在你旁边慢慢悠悠的也不着急,但嘴上就可着劲儿说。这么一搅合,他那些话总有那么一两个词儿蹦进她耳朵里,听进心里,冉冉不争气,老下意识回应他一两句。
就这么一两句,对于张铭阳来说就已经足够。
得逞后这厮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冉冉怎么说也是个从小在交际场合从善如流的人,什么能言善辩的人没见过,愣是对他甘拜下风。
她斗不过他。
在冉冉发觉这一点后便开始避着他。
可她也不是那等只顾学习不爱玩的姑娘,在校园里怎么算是小有名气的姑奶奶辈的人物,有时候一张桌子难免会有圈子交汇的朋友,于是这种时候她总能被张铭阳抓个正着。
说是抓也不为过。
张铭阳后来也问过她:白冉冉,你躲我干嘛?
冉冉当时正玩着一副卡牌,卡牌材质硬,被她水晶美甲磕得当当作响,她眼观鼻鼻观心,偏嘴硬不承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躲你了?起开。”
说完一胳膊肘顶开了他。
他被下了脸,也不气,笑呵呵地在她旁边打转,没两分钟便融进了她的小圈子。
跑也跑不了,那晚少不得要被他裹挟着玩很久。
张铭阳招人烦,但说实话,冉冉有时候其实挺乐意跟他相处。
同他一起,有种莫名其妙的舒服。
冉冉看似从小呼朋唤友,其实周围人里,真正让她觉得相处舒服的人,仅仅一个归要而已。
张铭阳是第二个。
冉冉有时候觉得自己有病,也不是什么缺爱的姑娘,没少被人惯着捧着,但不知道为什么,就吃他这一套。
“哎哟,您不大名鼎鼎的姑奶奶么,逗您开心哪儿还需要理由啊?”那是他谄媚着嘴角凑上来时说过的话。
于是她开始没骨气地笑。
一笑,就完蛋。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冉冉常有种想揍他却又下不去手的无力。但每次过后又觉得这个人城府不可估量,对谁都笑脸相迎,从没见过他对谁黑过脸。这种看着是随和,但实际上谁也摸不透他的真实情绪。
料想这该是环境造就的。
他算是同娱乐圈那边儿接触得多的人,身边围绕的也多是文艺工作者。那个圈子多的是交错复杂的人情世故,他家中必然要将他培养得八面玲珑才妥当。
有段时间她常同归要分析张铭阳。
归要觉得张铭阳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可若是托他办什么事儿,倒是十分靠谱。
她说不对不对,张铭阳才不是这样。
说这话的时候归要扭过头去看她,等她一个解释。
冉冉就说这人可烦,上次非拦着自己不让上课,又是请她吃蜜果派,又是请她看剧院曲目,甚至还能把她拉到她最爱的那位女明星跟前高谈阔论……总之歪歪扭扭借口一大堆,害得人差点迟到。
平时别的课也就算了,那天可是周誉的课。
周誉其人恐怖如斯,冉冉胆敢翘课一次,当天晚上周誉定会“友好”来电,责问她今日为何不上课?若无正当理由,他绝不偏袒,更会直言若是不爱上课,当初又为什么要选择?
那个问题冉冉反驳过一次,后来再没敢多说。
当时她问的是:“我为什么选择它你不知道吗?”
她本着“调戏”的心态而去,哪知周誉却沉默了很久,久到冉冉心慌。
“白冉冉,选择自己喜欢的,抑或是选择擅长的专业,是一件在高中时期就非常重要的事情,它甚至不能因为外力而改变,因为那样无异于偏轨。”
“我以为你是其一,又或者是其二,但没想到是其三。”
“如果你不是因为自己的喜爱,而是因为我,那我很抱歉。”
他会觉得自己作为她身边已成年的哥哥,因为没有及时干预纠正她的想法,而愧疚自己毁掉了一个女孩一辈子。
其背后的意义沉重到冉冉手忙脚乱,把她吓得,一个劲儿解释自己胡乱说话开玩笑的。
打从那次起,便再也不敢说这样的话,也是那时起,她再不敢旷周誉的课。
她对周誉有种莫名的敬畏与矛盾。
不敢纠缠,却也怕不纠缠。畏畏缩缩地站在原地,偶尔伸伸脚动动手,又总是被他吓退。
于是到头来只能规规矩矩地看着他背影,任其远行。
冉冉如此纠结,可张铭阳又哪管哪些?
这孙子压根不在意她心中倒不出的苦水,甚至还能戳着她脑袋,说出“白冉冉老天爷给了你这张招人疼的脸,怎么就给你配了个猪脑子呢”这种欠揍的话。
冉冉去头掐尾,隐晦地表达完这番话后,听见归要轻轻说:“这说明他看人看事很通透。”
“可丫也太孙子了。”
冉冉没注意归要话中的深意,在床上滚了滚,还是觉得张铭阳这人贱嗖,啧了一声,扭头想去寻求认同感,可哪知一起身,却发现归要正屈膝坐在床上,清亮的眸子静静凝着她。
见她好奇探来,归要忽然莞尔,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冉冉,你觉得张铭阳这人怎么样?”
冉冉微怔,很认真平和地想了想,说挺好的。
客观来讲,这哥们儿其实挺仗义,啥时候都能帮上忙。
在冉冉的人际关系圈层里,是值得深交的类型。
“而且人长得也挺有那味儿的。你知道吗?”冉冉又开始来劲儿了,“他妈妈是国剧院的,大美人儿,你看过《南京往事》吗?很老很经典的一部战争片,他妈妈就是那个女主,当年那旧派旗袍一上身,哎哟喂,我爸现在都念叨她!”
基因到位,再差也坏不了。
归要抿着嘴笑,什么都没说。
冉冉也跟着她笑,笑的是张铭阳提起自家母亲的时候,那副神气自在的模样。
“那周老师呢?”归要问道。
冷不丁提起周誉,冉冉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什么?……谁?周老师吗?”
“嗯。”
归要眼眸里全是认真,认真到冉冉以为她查探出什么。
她迟疑问道:“怎么会……突然提起周老师?”
归要:“就是突然想起来了,想问问你的看法。”
语气轻松自然,没一点异样。
“周大帅啊……”冉冉避开她的眼睛,思索道:“很正直。”
因为太过正直,所以格外注重礼教与廉耻。
冉冉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没那么多正义的人和事,那些老师与女学生勾搭恋爱的风月事她见过不少,在她这里,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周誉就不愿意去做。
不对。
他不喜欢她,所以也不会去做。
想起周誉,冉冉心中堵了堵,方才的好心情全然消散。
她想,人这一生总是要去看看更多风景的。
她也不是一定要为周誉停留,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过放弃,但就是觉得割舍不下。
喜欢周誉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像是她在感情领域的精神粮食。
归要却裹着被子慢慢躺下去。
只是在睡着前,对她说了一句话。
“冉冉,女孩子在这个世界是很艰难的,你要先爱护自己。”
不要让自己受太多委屈。
冉冉听后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将这句话回味了很久,等到再回过神来,却发现归要已经睡得深了。
那天之后,冉冉挑了个空闲去找周誉。
这个人除非她旷课,否则绝不会主动来找她的,尤其是她坦白心意之后。
可惜她没能见到他。
人不在,出差去了。
据说是带着研究生基层采集数据,这段时间都在隔壁城乡结合部扎根。
她悻悻地从大楼出来,还是给周誉拨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过了很久才接通,是他手底下某位研究生师兄接的。
师兄很有礼貌,问她是哪位,周老师现在正在忙,如果有重要的事情,他可以代为转告。
冉冉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忽然横生一股恶趣味,想象若是自称为周誉的女友,他们会不会吃惊到丢手机。
想着想着她笑了,启唇,正要说话时,又听见那边一阵异动,听动静是有人来了。
“师母!”
有人高喊一声,透过手机听筒,清清楚楚传到冉冉的耳边。
她愣住。
接着,她预想中的、熟悉的女人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不要胡叫,你们的师母另有其人的。”
“哪儿有其它人呐,周老师身边的异性咱们就见过秦老师您一个。”
“……”
“……”
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气氛好不快活。
同那年相似的场景,如出一辙的心情。
她没挂那通电话,任由它们通着,也逼着自己听着。
心头像有一把刀,割得生疼。
她听见周誉呵斥过那群没大没小的研究生,转头又同秦老师寒暄,言辞之间是多年老友的语气,可冉冉是女孩子,总是比男人更了解女人,是以她也听出女人同他说话时若有若无的柔情。
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以前也有过。
她觉得自己的承受能力其实还可以,这些年有增强,至少不会再哭鼻子。
她慢慢走在楼栋之间,脑子转啊转,转到当年二人闲谈时,周誉向她吐露,说这位秦师姐是他的引路人。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若没有这位师姐的启蒙,便没有今日周誉的成就,他非常感谢她。
那时候冉冉故作八卦,提着一颗心,试探他们二人的关系。
周誉也是如今这样笑着呵斥她:“师姐有一位关系稳定的男友,别瞎猜。”
冉冉机灵,当场就问了回去:“那你见过吗?”
周誉说两人异地多年,就见过一回。
冉冉却不信这鬼话。
不过是聪明地寻了借口,更大方更理直气壮地接近周誉,且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理亏于对她的指责。
叫人无可奈何。
这种小伎俩冉冉十岁的时候就能看破。
所以。
周誉明明看出来了,明明在婉拒对方,她又为什么如此难过?
冉冉站定,缓缓吐出一口气,眼前的路面早已经模糊斑驳。
——是因为她同这位秦老师没什么差别。
周誉没拿她区别对待。原来他拒绝她警告她,和拒绝别人警告别人的方式,没什么差别。
他没有因为两人多年的交情而心软善待,更没有对她动过恻隐之心。
这是她此时此刻最直观的念头。
坚持了这么多年的、足以让她傲然地在他面前抬头挺胸的信念,在那一刹那轰然而塌。
冉冉强忍着心口泛起的酸涩,她挂断电话,又从小手包里取出纸巾沾着眼角一星半点的水珠,怕坏了自己精致的妆容。
这些年做了好多无用功,好像怎么都走不进周誉的心里。本以为等待成年便可以接近他,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而在此之前,她那么期待长大。
还不如不长大,这样也不必知道这么残忍的真相。
手机在她最难受的时候响了。
她没看,直接拿起接通,喂。
淡淡的鼻音,明显是刚刚酸了一场鼻子。
对方沉默了三秒,而后问道:“谁欺负你了?”
冉冉刚开始还没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反应过来后下意识拿远了手机,瞧上一眼确认后,又放回耳边:“你怎么打过来了?”
张铭阳却一字一句:“谁欺负的你?”
“没人欺负我,”冉冉坐在马路旁的花坛,只顾整理自己,同他说话时亦没注意腔调中的娇纵与湿润,“不好玩,被气哭的。”
说完后两边都没再发话。
她吸吸鼻子,干巴巴地举着手机。那边的人也不再说话。
异常沉默。
沉默对峙。
半晌,她听见那边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不好玩啊,”他又换上一副轻赖样,开始满嘴不正经。他同她报了个地址,道:“不好玩找你阳哥啊,你阳哥能耐,什么时候带你玩亏过?”
那语气一贯逗乐对味儿,冉冉擦了擦泪,终于笑起来,跑到马路边伸手拦车时还不忘呛回去:“你大我几天呀就哥哥哥哥?”
对面悠悠懒懒地笑起来,有点得意:“抱歉,大您一个月,十二月生,射手座,居家好男人。”
越说越扯,越扯越远。
但冉冉的心情总算畅快一点。
张铭阳哄人开心的本事是有的。
那天她被他哄得特开心,刚一到场子就被架着坐在最中间,他叫了一窝俊男美女,全哄着她陪着她。
后来冉冉再去回忆这段时光,发现自己好像怎么都想不起有关周誉的片段。
这个人明明每周都见。在课堂上,在办公室里,在各个小组作业的群里。可她就是想不起与周誉相处的细节。
那个时候,她的生活被一个叫做张铭阳的填满。
从早起打开手机第一眼看见他分享过来的无人机模型,到晚上睡觉前他对她说自己还泡在实验室嘱咐她早些休息的晚安。
她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正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强行占据她的世界。而这样的时日长了,她也会在某次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关上手机睡觉时对他多了一句“你也早点休息”。
大概就是从这句话开始。
张铭阳玩的东西五花八门,好些是冉冉没见过的,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长见识。
真正的长见识,是在后来某一日,张铭阳拉着她去了学校外的那片基地。
这片基地是高新技术开发区域,专业外的学生进不了,张铭阳也仅能带她去成果展览区观览。
“这是咱们学校最新开发的,还没成果。不算什么保密项目,所以带你来玩玩。”
冉冉跟着他瞧了个稀奇。
张铭阳一面解说如今的尖端科技,一面盯着她好奇宝宝的脸,扬起笑。
女孩子总是喜欢一些可爱精怪的东西,比如礼貌智能的机器人,比如航天火箭模型,又比如具备作战巡察功能的无人机。
“它可以上高空俯瞰城市,也能上太空远望地球。能用于民生救济,也能用于军事侦查。”
“咱们国家的无人机全球领先,未来的战场,一定有无人机的一席之地。这是大势所趋。”
张铭阳提起这些,有许多异样的光芒,冉冉听着那些,忽然觉得气人。
这人平时玩那么开,在所学领域却也能这样优秀。她小小嫉妒了一把,于是故意说:“这很难的。”
“是很难,但没关系。”
他看过来,眼里有碎如星辰的光芒:“咱们本来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熟悉的话,却是不同的人。
冉冉倏然愣住。
她很难去形容那样的感觉。
就像是突然掀开沉闷的窗帘,彰显蓬勃的生命力。
那一刻,天光乍泄。
很多时候她会怀疑,自己对张铭阳生出的那一星半点恻隐,是否是因为他阴差阳错与周誉达成了同样的思想共鸣。
可真的是这样吗?
不,不是。
他们不一样的。
周誉沉静古板,张铭阳却满世界闹腾。
周誉事事爱做计划按部就班,张铭阳却不,他相信事在人为,也相信命里有时终须有,他愿意包容一切突如其来的意外,并允许所有事情的发生。
她猜不透周誉的心思,张铭阳却愿意将自己的心肺彻底袒露在她的跟前。
冉冉在人际交往里很认第一感这种东西。好比她第一眼就喜欢周誉,也好比第一眼就喜欢归要。
她喜欢简单的、不必过多猜忌的东西。
所以,不知不觉中,她每天见张铭阳的次数已经比周誉多更多。
“你们会在一起吗?”
那天她挂断电话后,在周誉回拨过来的那通电话里,她又问了这样的问题。
他依然没有回答。
冉冉垂首,难以再去猜度他是因为师生关系而犹豫,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只笑了一下,而后主动挂断了电话。
后来她听说他们没成。
关系还是老样子。
至于为什么没在一起,除了周誉,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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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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